【強|奸是謠言吧,被人構陷的。他也不吸大|麻,就是煙癮而已。】
林殊恒本來就是個很有爭議的人物。
在錄製節目之前,導演就單獨讓他錄了一段訪談。導演問他:“你覺得林殊恒是個什麼樣的人?”
方懷幾乎沒多想,看著鏡頭說:“林殊恒是個英雄。”
而方懷到現在也是這麼想的。
他握緊了攝像機,往前走的同時,輕聲說:“他是個英雄。”
方建國愛的人,是個英雄。
【我也覺得,林殊恒骨子裡是個很溫柔的人。】
【……英雄個屁啊,自己沒文化就彆亂說好嗎?他除了為了保守機密殉國這一點之外,還做過什麼好事?】
【客觀的說,林殊恒是個比較有爭議的人。】
方懷進了宅邸,順著工作人員的指示走到地下室,輕輕握上門把手。
地下室是今天才決定對大眾開放的,而方懷將會是除修複人員之外,第一個見到這裡的人。曆史拖曳著初夏的風與現世光陰重疊,有灰塵落在門把手上。
方懷輕呼出一口氣,推開了門。
開門的吱呀聲像是什麼奇妙的藥劑,與空氣摩擦碰撞出化學反應的火星,在方懷大腦裡激起很小的電流,忽然間撥開了什麼,洪水一樣傾瀉而出。
帶著潮氣的風與多年前的畫麵紛遝而至。
——“叔叔住的地方很小,很黑,沒有好玩的東西,你不一定會喜歡。”
——“你今年幾歲。”
——“四歲,喜歡布老虎嗎?”
那時候已經有電話了,但是沒有普及。方懷記得自己那時候被方建國帶到鎮上,整個鎮子有唯一一台撥盤電話,林殊恒的聲音很低又很溫柔。
方懷當時覺得,林殊恒住的地方,一定是個亮堂寬敞、冬天也不會很冷的地方。
一些零碎的畫麵擁擠著進入腦海,方懷還沒來得及抓,它們就隨著風很快又飄遠了。
林殊恒生命的最後八個月在這裡度過,這是個狹小到有些潮濕的空間,一張簡單甚至簡陋的書桌,牆上掛著地圖,華國的完整版圖被細細圈了出來,牆上掛著毛筆字:“複興”。
書桌上的東西都保持著原樣,幾本書和文件重疊著擺好,有些文件早已破損了,塑封修複過。
坊間傳言,林殊恒人生的最後八個月在天市花天酒地,嫖|娼,吸大/麻,在洋租界的小樓裡醉生夢死。但此時看來,顯然不是這樣。
這小房間,說是監獄也不為過。單人鐵床和很高又很小的窗子,他一個月才被允許出門一次。
而桌麵上的文件,一共二十三封,全都是‘認罪書’。
賣國賊幫他擬定好、逼迫著林殊恒簽字的認罪書,要他帶著兵力和情報叛|國投降,許諾他享不儘的榮華富貴。而每一封的後麵,都帶著林殊恒寫的——
‘林殊恒無罪’。
最後一封文件上的‘無罪’甚至是用鮮血撰寫的,他手邊已經沒有筆墨了。
同性戀不是罪,愛國更不是罪。
書桌後麵竟然就是一整櫃子駭人聽聞的刑具,生鏽發褐了,但不難想象它們都是用來做什麼的。
方懷很久沒說話,彈幕也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過了許久,方懷忽然一聲不吭地把攝像頭給關了。
直播間切到攝影師的視角,從一到半掩著的門縫裡,可以模糊看見少年的身形。他脊背挺直繃緊,瘦削的背影顯得有幾分寥落,露出一小半英俊的側臉,眼眶微微泛紅。
方懷走到角落的置物架上。
那裡放著一個小小的布老虎,它很舊很舊了,針腳淩亂笨拙,像是誰摸索著認真縫出來的,頭頂的‘王’字歪歪扭扭。小老虎抱著一封布做的信,信上也縫著幾個字。
“給方小朋友”。
它不知道它等的人會不會來,但還是執拗地縮在灰暗的小角落等,仰著頭等。
現在它等的人終於來了。
隻是遲了八十年。
.
這天晚上,方懷回到酒店,呆了很久沒回過神。
一方麵是因為林殊恒的經曆,而另一方麵……
他竟然真的活了八十年以上。
他隻覺得這完全沒有任何真實感,他對自我存在的認知從來沒有這麼混亂過。
那記憶清晰的一點都不像造假,他記得自己對電話說‘今年四歲’,更記得那是全鎮唯一一部撥號電話。假如他真的是一個普通的十八歲的人,他四歲的時候,電話怎麼說也早該普及了。
方懷非常懷疑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他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葉於淵會不會覺得他奇怪?
“……”
方懷很快設身處地想了想,如果葉於淵不是正常人、而是個擁有很長壽命的人,自己也並不會覺得他奇怪。
隻是會遺憾。
不能和葉於淵一起變老,隻是想一想,都覺得很遺憾。
.
天市的下一站是川省,錄製完節目,方懷就跟節目組請了假。
他想回家一趟。
在他的記憶裡,自己的四歲到十一歲,七年都是在山裡過的,後來出國了。
……為什麼要出國?他有記憶起,方建國就帶著他離群索居,又是為了什麼?
方懷以前都理解不了,現在好像隱隱約約懂了。
如果自己根本不是一個正常人,時間在他身上的流速緩慢,那麼他們在人群中生活,不可能不引起注意。
十一歲那年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
方懷請假的事情沒有跟任何人說,甚至經紀人也沒有,甚至跟葉於淵也沒說。他先坐大巴到縣城,再從縣城換摩托車,最後摩托車無路可走了,換牛車。
“娃兒是住山裡的?”趕牛的大叔虛著眼睛看他,“還是來掃墓撒。”
“我住山裡頭。”方懷用方言說。
他看了大叔幾眼,覺得不對。大叔看上去六十好幾了,笑眯眯的,眼角有個月牙形的疤痕。
有點眼熟。
“龜龜,”大叔又看了兩眼,驚歎說,“娃兒,你公爹是不是叫方……方懷嘛?你和他長得好像喲。”
方懷:“……”
這個大叔方懷小時候還見過,是鎮上屠戶的兒子,當時他和方懷差不多大。
親身體驗和承認是兩碼事,方懷的世界觀都要崩塌了,太不可思議了。
“你住上麵?最近不要經常往山裡頭去,”大叔又樂嗬嗬地說,“不安全撒,好像有逃犯。”
“謝謝。”方懷沒太在意。
最後一段路隻能用兩條腿走,方懷爬上山,找到自己家的時候,已經快入夜了。
小院子用木樁攔起來,原本是耕地的地方已經長滿了荒草,小木屋虛掩著,後院還堆了發黴的乾柴。
他給魚做的玻璃缸被搬到室外了,和以前狗狗睡的窩一起擺在門邊。
像是有看不見的鋼繩勒緊了胃部,腹腔一直到心臟都是酸澀的。
方懷有點不敢立刻進去,快入夜了,山裡的晚霞好看的不可思議,微光盛在湖麵上,漂亮得能拍紀錄片,山茶花開了。方懷剝開一顆棒棒糖,繞過住了接近十年的院子,往院子後麵的湖走。
湖是活水,以前大旱的時候乾了,後來又慢慢漲回來,挺深的,方建國以前總跟方懷說有水怪。
方懷爬到湖邊的樹上,叼著棒棒糖。
他視力好,忽然看見湖邊放了些東西,有手機和袋子,像是有人活動的痕跡。
方懷仔細回想一下,忽然想起大叔說的‘有逃犯’,心裡咯噔一聲。
他想給葉於淵打個電話,想了想,最後還是打給了石斐然。
“喂?”石斐然幾乎是立刻就接了起來,“方懷,你在哪裡啊?請假了不跟我說?葉總平均十分鐘打我一次電話,急的快報警了,你……你去乾什麼了?”
“抱歉,現在情況有點特殊,我在……”
夕陽從地平線上一點點沉下去,整片湖波光瀲灩,晚風裡帶著山茶花的味道。就在暮色最後即將暗下去時,無名的山風驟起。
方懷的話忽然停住。
隔著數十米的距離,他對上了一雙暗金色的豎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