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回春堂,衙役領著他徑自往巷子走去。
李大夫腳步一頓,壓下心中疑惑,跟著他進了巷子,朝隔壁那條街走去。
從主街一穿過來,就仿佛到了另一個世界。
主街的熱鬨、燈火通明,都跟這條街沒有什麼關係。
李大夫背著藥箱,走在衙役身後。這個時間不去街逛的話,家家戶戶就該門窗緊閉,準備洗漱安置了。
可是一路過來,他卻見到有不少居民在門後探頭探腦,仿佛外麵有什麼事令他們十分好奇,但又不敢出來。
“就在前麵,李大夫。”
李大夫收回目光,對衙役點了點頭,跟著他繼續往前走。
終於,在距離另一條巷子口不遠的地方,他見到了一片臨時圍起的空地。
聽見裡麵傳來的悶哼跟隱隱的哀嚎,他知道這就是目的地了。
他跟著衙役繞前去,看到裡麵的場景,哪怕李大夫已經有所準備,也還是被嚇了一跳。
隻見地上躺著幾個人,每一個肚子都大得像是懷胎十月的孕婦。
而除了最左邊那個穿著普通的布衣,剩下的幾個全都穿著衙役的衣服。
鄭掌櫃已經在裡麵了。
他年事已高,被官差從家裡請來,給地上這些患上怪疾的人看診。
可聽說旁邊這幾個衙役是因為發現倒在巷子裡的張一狗,把他拖出來,所以才被傳染了,就算他是大夫也不敢近身啊!
正在束手無策的時候,見到了背著藥箱的李大夫,鄭掌櫃一下就有了主心骨,轉頭朝他奔來:“李大夫!”
“掌櫃的。”
怕他摔跤,李大夫伸手扶了他一下,然後就被鄭掌櫃抓住了手臂。
李大夫聽他低聲道:“這怪疾會通過接觸而傳染,我看不出他們是因什麼而患病。”
越過他的肩,李大夫看向地上躺著的這些人。
他皺著眉:“我在醫書上看過,有人腹中進了血吸蟲,肚子就會大如籮筐……”
“可那也不是瞬息之間就變成這樣啊!”
鄭掌櫃急得跺腳,抓著他的手道,“我問了,他們從發病開始到現在這個樣子,前後不過一盞茶功夫。”——就算肚子裡有蟲,那也不可能是血吸蟲這麼無害的東西。
李大夫的心像壓著石塊一樣沉重,他知道事情的棘手了。
跟還在回春堂裡的張家姑娘相比,這裡的問題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很快,鎮上的其他三位大夫也過來了。
一來見到回春堂的鄭掌櫃跟李大夫都在這裡,三人也意識到眼前這怪疾的可怕,沒有貿然上前。
“李大夫。”
“鄭掌櫃,兩位先來,這是什麼情況?”
李大夫沒有說話。
看診講求的是望聞問切,靠近有被傳染的風險,所以他隻能遠遠站著,力求看清這幾個人身上的症狀。
鄭掌櫃則壓低了聲音,將自己先前對李大夫說的話對三人說了一遍。
這下三名大夫也是驟然色變,下意識就想離躺在地上的人遠一些。
然而他們不想靠近,卻有人硬逼著他們要過去:“幾位都是鎮上最好的大夫,縣令大人請你們過來,希望你們能找出診治這怪疾的辦法。幾位站在這裡,不過去好好看一看病人,怎麼能找得出辦法?”
幾個大夫一回頭,見到郭縣令的師爺從入口處繞了進來。
他用手帕掩著口鼻,皺著眉看地上躺著的那幾個人,見大夫們看過來,他還朝那個方向抬了抬下巴,催促道,“去呀。”
幾個大夫心中暗罵他真是不顧旁人死活,但臉上卻不敢流露出不滿。
因為他代表的是本地的父母官,傳達的是郭縣令的意思。
“周師爺放心,我們一定用心診治。”鄭掌櫃人老成精,先用了緩兵之計。
他一開口,另外三個大夫也跟著道:“對,我們這是先集中辨症一下,商量著該用什麼辦法來治。”
“最好是這樣。”
師爺看穿了他們的心思,冷冷地道。
沒有辦法,有他跟官差在旁盯著,幾個大夫隻好商量起來:“不然就先用治血吸蟲的方法來治,出個打蟲的方子,先把蟲子打下來。”
打蟲的方子好定,幾人你一言我一語,很快就定下了。
用到的都是現成藥材,他們幾人的藥箱裡就能湊出來。
方子開好,李大夫也過了一眼,沒說什麼。
換他來,開出來的方子也就這樣了。
很快,衙役就去附近的人家借了爐子來,要就地煎藥。
幾個大夫站在一處,看著還站在旁邊的師爺,壓低了聲音:“要是這方子不起作用怎麼辦?”
“不起作用,那就不是病了。我來的時候聽人說了一句,張一狗像是在巷子裡撞了邪才變成這樣,藥起不了作用,那就該去叫廟祝或者胡三婆,可能有辦法。”
這個大夫低聲說著,一抬眼,見到外麵人頭攢動,不由得愕然了一下。
其他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就見到外頭聚集了不少附近的居民。
顯然,衙役們又是在這裡圍一塊地,又是去借火爐的,引起了他們的好奇。
見沒人約束,他們全都忍不住湊了過來。
大夫們:“……”
他們想躲都躲不及,這些人怎麼還自己湊上來的?
其中一個臉色蒼白的女人踮著腳,在外頭繞了一圈。
等繞到了入口,透過裡麵的人看到了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張一狗,她頓時哭出了聲:“你個死人!讓你不要老是喝酒,你看你自己喝成什麼鬼樣子了?”
街上安靜,她這一哭格外刺耳。
師爺皺了皺眉,想命人把這個女人趕出去,卻見她已經身懷六甲,挺著個肚子想要擠進來。
“師爺。”有認出她的衙役道,“這是張一狗的婆娘,聽到風聲過來的。”
其他人好趕,這是家屬,又是大肚婆,不好趕出去啊。
更關鍵的是,不隻是她,後麵還有好幾個匆匆趕過來的。
那都是地上這些衙役的家人。
他們跟地上躺著的這幾個怎麼說也是同僚了,物傷其類。
要是今晚運氣不好,撞見張一狗的是他們,現在自己的家人著急想要過來看一看都要被趕出去,他們也不好受。
周師爺可以對著鎮上的大夫威逼,卻不好對縣衙裡的官差過於強硬。
畢竟他隻是縣令的幕僚,而非縣令本人。
就在他猶豫著該怎麼處理的時候,那些想擠進來的女人身後忽然多了一個邋遢道士。
見她們擠在前麵,他似乎有些不耐煩,抬腳一踏旁邊的廊柱,就從圍起的圍欄上方跳了進來。
周圍的衙役反應過來,就要上前攔住這個不速之客,就聽這個背著桃木劍、穿著打了補丁的道袍的道士用年輕得出乎意料的聲音道:“不想他們死就彆攔我,他們這是中蠱了!”
中蠱?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落在眾人耳中,李大夫霍地轉身,驚疑不定地看著他,想攔他的衙役手也僵在原地。
蠱也是蟲,大多發作得急而詭異,跟張一狗他們的症狀完全符合。
再加上他這一身遊方道人的裝扮,對蠱毒有所了解,就顯得更加有說服力。
撲通一聲,張一狗的妻子跪了下來,她白著臉,向著這個突然出現的年輕道士求道:“求道長救救我當家的!他雖然百般不好,但到底是我孩子的父親……求道長……”
她哭得又凶又急,陳鬆意怕她動了胎氣。
正好左右的衙役也被唬住,她於是走過去把人扶了起來。
那年輕的孕婦一邊哭著,一邊透過亂發看他。
她發現這個道長的眼睛很漂亮,而且身上還有淡淡的香氣,一時間愣了一下。
陳鬆意一看她的反應,便察覺到自己匆忙之下換的偽裝有破綻,不能近距離看。
可惜了,她想,不能像前兩次那樣戴上麵具。
她的思維轉得很快,一收回手便對著她們說道:“這蠱毒會傳染,你們退開。”說完從懷裡抽出一塊布巾綁在臉上,遮住了口鼻。
做完這一切,她才對著周圍的衙役跟大夫道,“留在裡頭的人也是,把臉蒙起來。”
眾人連忙照做,連師爺也是一樣。
畢竟論起對蠱毒的了解,誰也比不上這種專業人士。
等所有人都把臉蒙住,混在其中的陳鬆意就不惹眼了。
見這個少年道士遮好了臉,上前就要去檢查地上那些被拿走了堵在嘴裡的布,也已經奄奄一息、叫不出聲的人,李大夫還想去攔他。
陳鬆意沒叫他碰到自己,不過錯身的時候看了他一眼,認出了他是來過自己家裡給母親看過病的大夫,於是放緩了語氣,說道:“還請給我準備一些熱水、生雞蛋、雄黃……”
她一口氣報了自己需要的全部東西,被擋在外麵的家屬各自記下了。
不用催促,她們都立刻道:“我去拿熱水!”“那我去拿雞蛋——”
鄭掌櫃也表示自己可以回去取雄黃跟菖蒲,找到了機會從這裡出去。
另外三個大夫的反應沒有他快,心中飲恨,隻能看著陳鬆意走到了一人身邊,在他麵前蹲下,然後伸手按在了他的頸側。
所有人看著都是心中一抖,怕他中蠱。
陳鬆意卻是手未離就從竹筒中抽出了筆,沾取朱砂,在這個衙役的臉上畫下了一道符,將活躍的蠱蟲封住了。
昏暗的光線中,隻見那道符上仿佛有微光一閃,然後,這個衙役的肚子像漏氣的皮球一樣癟了下去,神色也沒有那麼痛苦了。
周圍頓時響起一陣驚呼。
旁邊還有意識的幾個衙役見狀,眼中也放射光芒,朝著她伸手道:“道長……道長……道長救我!”
李大夫像是想到了什麼,忙向著陳鬆意問道:“請問道長怎麼稱呼?”
陳鬆意頭也不回,應道:“我姓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