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竟是棲雲君平日練劍之地麼。
葉雲瀾蹙起眉,目光緊緊注視著對方手上長劍。
玄清渡厄劍。
當年他在浮屠塔中,感受過無數次對方揮出的劍氣,卻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柄名震天下的凶劍真正的模樣。
被神火重傷之後,他目力一直不佳,這樣的距離,隻能隱約看到棲雲君手中握著的那把長劍形製古樸,劍鞘上卻鐫刻著一抹突兀豔紅,瞧不清是何圖案。
而劍柄處,則懸著一枚墨玉,觀形狀,依稀……有幾分熟悉。
葉雲瀾想要細看,忽然聽到棲雲君道:“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他本已想走,留在此地不過是對玄清渡厄劍尚有幾分好奇,聞聽此言,便收回目光,淡淡道:“不擾仙尊修行,我這就離開。”
棲雲君站在原處,凝視著那抹瘦削白影漸去。
他低頭看著橫枝在他麵前的桃花,抬手輕觸上麵一片小小花瓣。
方才他從遠處窺見桃林中有人,恍惚間竟似與夢中那抹虛幻身影重逢。
走近方知隻是錯覺。
忽然想起,雲天宮內終年飄雪,除了殿內和這處桃林,其他地方皆冷寒刺骨。
葉雲瀾不能動用靈力護體,又有傷在身,怕是受不得冷。
或許不該叫他離開。
隻是,這念頭也就在腦海中轉圜過一瞬,便不見蹤影。
——
葉雲瀾走在空無一人的白玉回廊上。
寒風穿過他衣袍,他的麵色比回廊外堆疊的雪更加蒼白。
遠處忽然傳來腳步聲。
他抬頭看,來者一身青衣,是容染。
“阿瀾可教我一通好找。”容染快步走到他麵前,語氣有些埋怨,臉上卻含著笑意,“不過能下床走動,看來師尊療傷確有成效,我也便放心了。阿瀾,你肯定不知,之前你在賀蘭師兄屋裡昏迷的時候,我有多擔心。”
葉雲瀾不鹹不淡道:“是麼。”
容染笑容微僵,旋即又關切道:“阿瀾在雲天宮裡可還習慣?師尊不喜被人攪擾,雲天宮不允外人隨意出入,你若有所需,便都與師兄說,師兄來為你辦妥。”
“我並無需要。”葉雲瀾微微抬眼望著容染,忽然道:“容師兄,我之前便說過,我不想來這裡療傷。”
“阿瀾之所以不願,是因為師尊麼?”容染柔聲勸,“其實,師尊雖然修的是無情道,但平日裡對我,對其他天宗弟子都是極好的,並不如外人說的那般不近人情,阿瀾實在不必如此抗拒。”
“並非如此。”葉雲瀾道,“我隻是覺得,容師兄照顧我這些年,當年的救命之恩,已經早就還清了,再如此幫我,我恐怕消受不起。”
容染:“阿瀾怎會這樣想?我照顧你,是我心甘情願,與救命之恩無關,你何必放在心上。”
“可是師兄,”葉雲瀾淡淡道,“有許多事情,我已經可以自己決定,不必再勞煩師兄為我主張了。”
容染麵色一白,終於明白了葉雲瀾的意思,“阿瀾忽然這樣說,莫非是師兄做錯什麼,惹你生氣了麼?”他想了想,急切解釋道,“你當時吐血昏迷,我將你送到師尊這裡來療傷,是在迫不得已,並不是不尊重你意願……阿瀾,你不知我當時有多擔心……”
葉雲瀾越過他便走。
“阿瀾!”
容染忽然提高聲音喊。
“你難道因為這點小事,就要和師兄鬨脾氣麼?”
葉雲瀾隻往前走,沒有回頭。
容染立在原地,等了許久。
然而這次,葉雲瀾卻沒有再和以前一般,處處依著他就著他。他隻要表現出些許不虞,便會主動靠近過來,小心翼翼討他開心。
等他終於轉過身,卻連葉雲瀾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五指慢慢攥到肉裡,容染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他養了這麼多年的夜鶯,飛走了。
——
沈殊在等人。
他一向善於等待,且極有耐心。
終於,他遙遙看見那個從風雪裡走來的熟悉身影。
烏發飛舞,白衣獵獵。
讓他不禁想起,那日漫天烈火之中,那人如白鷗飛掠而來,將重傷的他擁入懷中的場景。
火焰撞入那人背脊,有血滴在他臉上。
好燙。他想。
怎麼會有人的血,這樣的燙?
燙在他心尖,教他日日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沈殊?”
他聽到那人清冷如泉的聲音。
沈殊跑過去,迎著葉雲瀾驚訝目光,將手裡揣了許久的一捧藍鈴花遞給對方。
幽藍花朵上盛滿風雪,靜謐美麗。
葉雲瀾遲疑了一下,還是將花接過來,道:“你是如何進到雲天宮裡來的?”
之前能夠偷偷潛進賀蘭澤的院子也便罷了,此地是雲天宮,禁製重重,連他都無法輕易出入,沈殊又是如何進來的?
“望雲峰……我之前來過幾次,雲天宮就在望雲峰頂。”沈殊聲音沙啞,語速依舊很慢,“隻是……一開始我進不去,所以,我便在外麵等了幾日。”
葉雲瀾:“等?”
沈殊點頭,“等人。”
“等什麼人?”
“等人……進去裡麵。”沈殊描述,“我等到一個……穿著青衣的人。我跟著他,便進來了。”
青衣人……容染?
葉雲瀾道:“你上次潛進院子裡見我,難不成也是這麼偷偷跟進來的?”
沈殊點頭。
葉雲瀾:“……”
他伸手去摸了摸沈殊的頭,心中微有詫異。
且不論沈殊能夠跟蹤元嬰期的容染不被察覺,單是隻偷偷看過一遍,就能依樣畫葫蘆地闖過那麼多複雜禁製,這其中所要靠的,不僅僅是強大的觀察與記憶能力,還必須對陣術一道有著極為敏銳的、天生的感知。
這是個天縱之才。
葉雲瀾意識這一點,忽然想起前世魔尊。
魔尊,也是極擅長陣術之人。
原本他對此並不知曉,因為他被送入魔門時,對方早已九轉天魔體大成,實力在魔道稱尊,無需再用陣術作為助力。
一直到後來,魔尊自封修為踏入負生寺,破儘浮屠塔外九萬重禁製,殺上來救他的時候,他才知道,原來對方在陣術造詣上,並不輸給這世間任何一個陣術大家。
葉雲瀾有些出神。
沈殊仰著臉,任葉雲瀾摸頭,目光專注地凝在葉雲瀾身上,模樣顯得十分乖巧而安靜,卻忽然感覺對方的動作慢下。
他看到葉雲瀾那雙美麗眼眸裡依然倒映著他的影子。可對方的眼神,卻仿佛是在透過他,在看向彆的人。
沈殊眸色微深,忽然伸手扯了扯葉雲瀾衣袖。
“……仙君。”
葉雲瀾回過神來,“怎麼。”
沈殊:“這次我帶花過來,仙君可以……給我一點獎勵嗎?”
葉雲瀾想到沈殊而今還隻是十三四歲年紀,到底還是孩子心性,做了事情便想得到表揚。
於是便問,“你想要什麼獎勵?”
沈殊:“我想要仙君……抱抱我。”
葉雲瀾怔住。
沈殊攥緊他衣袖,小心翼翼道:“不可以嗎?”他聲音沙啞,“就像……當初仙君救我一樣。”
葉雲瀾想起當初他抱在懷裡,滿身是血的少年。
那時,少年蜷在他懷裡,鮮血淋漓的手緊緊攥住他衣襟。
……就仿佛他是他,在浮世中唯一的依靠。
心一軟,葉雲瀾俯身擁住沈殊。
少年炙熱的體溫傳遞過來,他在寒天雪地裡僵冷的身體,忽然感覺到暖意。
很溫暖。
忍不住抱緊了些。
沈殊踮起腳尖,也伸出雙手環住他削瘦單薄的肩頭。
少年的鼻息噴在脖頸上,有些癢。
許久,他聽到少年沙啞的聲音。
“仙君……好香。”
葉雲瀾並不覺自己身上有什麼香氣,隻是,以前魔尊那廝意.亂.情.迷之時,也常抱著他說他好香,而今被沈殊這麼一提,不知怎麼,臉上竟有些燒熱。
他放開少年,起身道:“時候已經不早,你該回去了。雲天宮不比其他地方,你擅自闖入,會惹出禍端。”
“我不怕。”沈殊卻道。
……膽大妄為的小狼崽子。
“知你不怕,”葉雲瀾道,“可是你如此行事,卻會讓人為你憂心。”
沈殊:“仙君……也會為我憂心嗎?”
葉雲瀾抿了抿唇,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道:“我把你救出秘境,可不是想看你恣意妄為,折騰自己的。”
“妄為……我不懂什麼叫妄為,”沈殊道,“不過,我聽仙君的。”
“那便回去,這幾日不必再過來了。”葉雲瀾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七日之後,我也會離開這裡。”
沈殊乖乖點頭,轉身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問:“仙君離開這裡後,還會回去……之前那個地方嗎?”
葉雲瀾沉默了一下,淡淡道:“我有自己的住處。”
沈殊眼睛倏然亮起來,“仙君自己的住處……在哪裡?”
葉雲瀾想起,他的住處是剛進宗門時容染安排的,十分偏僻,周圍沒有其他弟子,平日裡,也隻有容染會專程過來看他。
偏僻之地,倒也合他需要,不必費心更換了。
於是道:“雁回峰,青竹林。”
沈殊聽了,想了想,道:“那我……先去仙君住處等著,給仙君準備一個……驚喜。”
“到時,仙君能不能,再給我一個獎勵?”
驚喜?
葉雲瀾看著沈殊仰頭望他,眼都不眨的認真模樣,心頭微軟。
他輕輕用指腹擦去飄落在少年臉頰的雪花,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