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陣的力量再度積聚,法無看著地上枯瘦的人,皺了皺眉。
他走的雖是佛門之中另類的以殺止殺之道,但心中到底存有悲憫。
便隻是這一遲疑,便見到陣法中心,忽然又顯現出了一個黑色人影。
是魔尊。
魔尊果然沒有離開。
隻是他的身體被打散過一次之後,這次凝結而成的,卻似乎有些虛幻。
魔尊的臉沉在陰影裡,隻是俯身將地上枯瘦的人再度背起,蜿蜒的魔氣不斷從他腳底之中湧出,將那個枯瘦的人纏卷,徹徹底底與魔尊交融在一起。
法無覺察到一絲不對勁,可就在他動手之前,先他一步的,是自天上降下的劫雷!
那劫雷無比粗壯,沒有給人留有任何容情和準備的時間。
魔尊抬頭,他臉上麵具已經脫落,卻依舊看不清容顏,而是隱在深沉的黑暗之中,隻餘猩紅雙眼。
“修羅。”
他聲音低沉嘶啞,卻有種令人不安的詭異瘋狂意味。
幾乎是下一瞬,一把血紅色凶劍撕裂了大陣封鎖,出現在他麵前。
劍身修長,劍柄上鐫刻著無數惡鬼形狀,有無窮無儘的殺氣纏卷在這把劍上。
魔尊握住了它。
而後,拿著修羅劍迎著雷劫一揮。
看不清碰撞,隻聽到仿佛有無數厲鬼尖嚎的聲音響起。
刺目的雷電過去,法無瞳孔緊縮。
魔尊站在原地,濃稠黑暗遮掩住他的神色。
他毫無無傷。
但無數厲鬼尖嚎聲中,卻夾雜著他嘶啞乖戾的笑,在驚雷掣電之中響起。
“你們說想要鎮壓真正的魔……”
“那就來吧,本尊很期待——”
他笑得愈發乖戾張狂,“很期待用你們的死,來成全本尊至高無上的魔道——”
四野天地之間,忽然有無窮無儘的黑暗奔湧進他的身體——那些都是沉積在此方天地無數年的惡念、戾氣、鬼氣……包含了人所能夠想到的,所有汙穢的一切。
“哈……還不夠啊……”他嘶啞地笑,猩紅目光投向腳下的大地。
列陣塔下的遠古諸族軍隊忽然大亂。
無數的黑色魔氣從他們腳底下的陰影之中竄出,像是藤蔓一般攀沿上他們的身體。
士兵們發出驚慌的尖叫和嘶吼,有的躲閃不及。被魔氣刺入心脈,喪失了生機。
但即便至此,也不得安寧,而是被魔氣如同傀儡般操縱著,揚起手上的兵器,砍下了同伴的頭顱。
混亂滋生出更多的負麵之氣,朝著浮屠塔上方彙聚,幾乎形成一道黑色的龍卷。
而魔尊就立在龍卷的最頂點,他的軀殼宛如無底的容器,吸納著所有汙穢惡念。
處於周天星鬥大陣之中的修士們看著地麵慘狀,許多人發出了憤怒的叫聲。
“阻止他!”
“阻止這個魔頭!”
“不能再讓他殺下去了!”
法無額角有冷汗滑落,這些身在大陣卻沒有和魔尊真正對峙的修士並不知道,眼前魔尊……不對,這個魔物,帶給他的感覺,與以往他與魔尊對峙的數次都不一樣。
即便是當年魔尊在北域發瘋殺戮之時,帶給他的恐懼,都沒有如同今天這般,令他感覺到毛骨悚然。
仿佛他麵對的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純粹隻為殺戮人間、禍亂人世而生的邪魔……
而且更加令他驚恐的是,在這樣的殺戮之中,那邪魔居然……還在變強!
法無捏著佛珠的指尖冰冷。耳畔卻忽然出現了一道冷冽聲音,“魔擅於迷惑心神,法無,你不該睜眼。”
是天宗宗主姬溯月。
法無驚覺自己居然不知何時張開了雙目。
在他所修的佛法之中,世間一切皆醉人眼,因此需要消去目力,以作持戒。
他趕緊閉上眼,默念清心咒,終於使自己平靜下來。
他聽到了一聲劍鳴。
和修羅劍那喑啞仿佛惡鬼呢喃的劍鳴不同,這聲劍鳴清越嘹亮,如同一道冷冽曦光擊碎邪妄。
是姬溯月的太清渡厄劍。
傳聞之中能夠斬儘邪魔的太清渡厄劍。
法無想起來,姬溯月和他、和陳微遠都不一樣。
姬溯月是數百年來,這片天地之間最先到達蛻凡之人,成名已有兩百餘載。一直占據天榜第一的名頭,直至如今。
相對於姬溯月,他和陳微遠都不過隻是後輩而已。
他知道,即使不依靠大陣,姬溯月的實力也已經無限接近踏虛,隻有一步之遙。
姬溯月已經拔劍,劍尖直指魔尊。
白發和鶴氅在風中飄飛。腳底之下是如同修羅煉獄的景象,可他的麵容依舊無波無瀾。
法無猜得沒錯,他的無情道確實已經近乎大乘,境界無限接近踏虛。
隻是臨門一腳,卻已困了他一百多年。
而在這周天星鬥大陣之中,說他為踏虛,其實也不為過。
一道劃破蒼穹的湛藍劍光悍然襲去!
站立於黑色龍卷中的魔尊抬起眼,修羅劍上綻放出暗紅的劍芒,夾雜著無數怨魂戾氣迎著劍光而去。
一聲轟然巨響,兩道劍光碰撞,而後又在同時消散。
姬溯月唇邊溢出了血跡。
魔尊在黑氣中愈發凝聚的身形變得虛幻些許。
姬溯月麵無表情抬手擦去唇邊的血,而後忽然開口:“你怎會我天宗的劍法,是他教你的?”
魔尊沒有回答,隻是揚起修羅劍的血紅劍尖,指向姬溯月。
劍光縱橫。
法無發覺自己竟然沒有插手的餘地,他害怕乾擾到姬溯月的劍意,又怕沾染上魔尊修羅劍的血氣,致使周天星鬥大陣受到創傷。
周天星鬥大陣形成,最起碼需要三位蛻凡、三十渡劫、三千化神、還有三萬元嬰期修士的支撐。
若沒有了大陣的保護,地麵上被魔影襲殺的人,就是天上修士們的下場。
他想起之前魔尊的話語——很期待用他們的死,成就他的無上魔道,終於不寒而栗。
此次過來圍剿的無數修士在對方看來,隻是對方的餌食!
交戰之中,血紅劍光劃過了姬溯月劍柄,有一枚東西掉落下來。
那枚東西到了魔尊的手心。
是一枚造型古樸的令牌。
魔尊忽道:“哦?是心魔的味道。”
姬溯月:“你說什麼?”
“本尊看到了,”魔尊森然笑了起來,道,“這上麵,有你的心魔。”
之後法無並未知曉發生了什麼。
待他反應過來時,姬溯月已經消失了蹤影。
周天星鬥大陣少了一個蛻凡期支撐,已經開始搖搖欲墜。
“既然麻煩解決了,”魔尊揚起手,“那麼,是時候讓本尊……大吃一頓了吧?”
一道血河忽然從自高天降落,流淌而來,連接天空和大地。
血河中沉浮著無數的屍骸,屍骸所穿的衣物有古有新。還有無數猙獰的人臉在河麵浮現,發出不甘咆哮。
血河流淌到浮屠塔下,將大地上的人衝刷,無數人墜入河中,掙紮尖叫,又被河水中的怨魂拉住了雙手和腳腕,拖進河底之中。
法無驚懼地看著,口中不斷誦念佛號:“阿彌陀佛。”
這般作為,即便這一次無法徹底將魔尊誅殺,魔尊之後也必將遭到天譴。
不,天罰早已經來到了。
天劫的電光閃爍。
可血河流淌在天上天下,貫穿了整個周天星鬥大陣,縱然雷劫,劈上去也會被無邊怨魂消弭於無形,可是那條漫長無儘的血河卻仿佛完全沒有消減。
“你究竟吞吃了多少怨念殘魂——”
那魔物饒有興致地看著修士們在血河中垂死掙紮,嘶啞笑道:“很驚訝嗎?”
“讓本尊想一想,當年,魔淵之下,本尊究竟吞吃了多少惡念殘魂——”
“十萬?百萬?還是千萬?”
那籠罩在黑暗之中的魔物漂浮在夜色虛空之中,已經完全看不清楚形貌衣著,隻能看見眼睛處兩點猩紅血光,像是黑暗裡不斷搖曳燃燒的烈焰,又像是流淌蜿蜒著的血。
它伸出手指,那手指籠罩在黑暗中,延伸出黑色極長的指甲,看起來陰森又可怖。
它指尖彎曲,似乎在數數。
半晌,它歪了歪頭,道。
“本尊……記不清了。”
眼見周天星鬥大陣崩塌,法無遭受反噬重創,吐出一大口鮮血。
大陣破滅,沒有人能夠再阻擋住那個魔物。
他絕望地想。
血河橫跨天際,魔物在黑氣籠罩中踏空離開浮屠塔,血河也隨著他在西洲大地上蔓延。
法無捏著手中佛珠,正想衝上去阻攔,卻聽身後一道聲音。
“讓他走吧。”
陳微遠語聲淡漠,他拿著星盤,低頭看著。
此刻,星盤中心隻剩下一顆白子。
“我們還沒有輸。”他將棋子拿起來,道。
半空之中的魔物仿佛覺察到什麼,猩紅雙目朝他們所在方位刺來,其中惡念狂湧,尤其是陳微遠。
翻騰的血河眼見著就要往他兩人傾覆而下,隻是下一瞬間,陳微遠捏碎了手中棋子,身形消失在虛空之中。
隻餘法無絕望睜眼,看著血河接近——
淹沒頭頂。
——
它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暢快地吸食過力量了。
無窮無儘的力量從血河流淌入它的神魂之中,與此同時進入的,是無數怨魂死去之後的不甘、怨氣、執念。
那些東西在它腦海裡尖叫哀鳴,令他繼續殺戮,籍此來獲得快感,以此才能夠將戾氣稍稍平複。
不過,它似乎忘了什麼。
……是什麼?
第三次忽然想起這個問題的時候,它有些煩躁起來。
它打算先停止腳步,弄明白它所遺忘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它抬起手,魔氣在血河上構造出一隻黑色的小舟,它降臨到舟上。
血河裡是怨魂們發出的尖叫嘶嚎,卻都遠遠逃開了它所在的這艘小舟。
它並不覺得那些聲音動聽,也並不覺得難聽。
就像聽風聲,聽雨聲,聽世間嘈雜人聲。
都隻是很平常、已經習慣的東西。
它想要在小舟上坐下。
卻被阻擋了一下。
而後它發覺,自己的背上,似乎背著東西。
那東西被它用魔氣卷了又卷,和它緊緊貼著,幾乎融為一體。
所以這麼長時間,它居然都沒有發覺,自己背有東西。
體內無數怨念在嘶吼,叫囂著殺戮,它更煩躁,低低道了一身:“閉嘴。”
然而怨念沒有意識,並不會因為害怕它而閉嘴。
它隻好忍住滿腔戾氣,一圈又一圈將背上的魔氣解開。
究竟是什麼東西——
是個人。
雖然臉看起來像個怪物。
但確實是個人。
它把那人拎在懷裡端詳。
很枯瘦。
看起來一點也不好吃。它想。
雖然人並不是它的食物,人的戾氣、怨念才是。
按照常理來說,它該把這人丟進血河裡,讓這人也變成怨魂,化為力量進入它的身體中。
可是……好香啊……
它湊到這人的脖頸間嗅了嗅。
有清冷溫柔的香氣。
一種令它感覺到眷戀的味道。
還是不要丟到血河裡吧。它想。
它將幾縷魔氣注入到這人身體之中,試圖將之喚醒。
人確實是醒了。
卻仿佛有些意識不清。
這人空洞的眼眶裡似乎凝聚著濃鬱的黑暗,明明並沒有被拖入死境,卻比那些怨靈更為死寂。
這人眼眸裡倒映出了它的身影。
漆黑、邪惡,籠罩在無儘的殺戮、鮮血與黑暗之中,尖利的指尖戲弄地勾著這人的下顎。
它等待著這人尖叫的聲音。
卻沒有想到,這人隻是漠然地看了它一眼。
“你若想要魂魄的話……就拿去吧。”這人似是極厭倦,低啞道了一句。
而後便又徹底暈了過去。
這人是把它當成了地獄而來的勾魂使者?
它覺得有些好笑。
它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擁著對方,聞著對方身上的香氣。
可是同時卻發覺對方的生機越來越微弱。
為什麼?
它不太明白。
它想,人的事情,或許隻有人才會明白。
於是血河被它收了起來。
它抱著這人,行走在凡人的街道上。
天上在下著大雨。
隻是市鎮中的人見了它們,便仿佛看見了怪物,遠遠尖叫著四散而逃。
……為什麼?
它還是不明白。
明明這一次它並沒有想要把這些人丟到血河裡。
雨一直在下。
它抱著人濕漉漉走在雨中,雷聲不斷在耳邊轟鳴,越來越大,破壞著周圍的一切,雖然無法穿過它所設魔氣結界,但威力卻越來越大。
它帶著這人行走,沒有辦法繼續吸食力量,終有一日,天雷的力量會穿透防護,徹底將它擊碎,連同它懷中之人。
可是如果要
它放開這人,恐怕不必天雷,這人很快便會在無聲中逝去。
它歪著頭思索。
“魔血……封禁……”
這是它從無數龐雜記憶之中將所需之物抽取出來的辦法。
天劫是因為它身上的惡孽和魔氣所引發。
那麼,那隻要將這些東西封禁起來,便能夠暫時騙過天劫的眼睛。
雖然,隻是暫時。
它尋了一間空的屋子,把人安置妥當。
而後,割開軀體,用漆黑的魔血,一筆一劃在自己胸膛上繪出紋路。
黑色的魔紋很快覆蓋住它的軀體覆蓋,如同一套親手帶上的枷鎖。
尤其是心口的位置。
是荊棘的紋路。
咒印完成的那一刻,無數龐然的記憶席卷回歸。
他蹙眉忍著頭腦中怨魂哀嚎,低頭看了一眼咒印。
想的卻是。
……這與那人背脊上的刺青,倒也相配。
——
“給,這藥你拿回去吧,能夠安神寧心。記得需得熬煮三個時辰。”
藥堂大夫撫了撫胡須,囑咐道。
雨已經漸漸變小了。
如霧如絲一般打在身上。
拿著藥包回到住處的時候,他看到一朵小花。
小小的,幽藍色,開在路邊風雨裡,看起來有幾分嬌俏可愛。那人應當會喜歡。
他將花摘下。
回到居住的小院時候,他推開大門,便見到裡麵靜靜躺在床上之人的身影。
他走過去,俯身輕輕吻了吻床上人額頭,把花放在床邊。
熬藥的時候,他側過頭,望向窗外。
雨已經徹底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