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的並不是違心之語。
雖然他閉關隻兩年,在記憶中卻已經渡過無數載歲月。
最開始他在魔淵掙紮求生時候,莫說麵條,連一口清水也不可得。
他的食物,是那些魔物泛著惡臭的屍體和鮮血。
重見天日後,他在魔宮之中,雖偶爾會獨自酌酒,但也僅此而已。
沒人知曉,修煉九轉天魔體之後,他的身體已經異於常人許多,五感同樣如此。
除了酒液和鮮血的滋味,其他東西的味道,他都已嘗不出來。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吃過一次正常人的食物了。
縱然這碗麵有點鹹、有點粘,菜葉也有點硬,但在而今他感知裡,仍然無疑於珍饈美食。
何況這碗麵,還是葉雲瀾親手所做。
葉雲瀾並沒有料到他會這麼說,驟然耳根微紅,仿佛不太敢信般,開口狐疑說道:“真的?”
沈殊埋首在麵條中,喉嚨低沉笑了一聲,快速將碗中麵條解決乾淨,道:“真的。”
他將手中空碗放下,又低笑著道。
“……不過徒兒今番既已出關,怎能繼續勞煩師尊做此烹煮之事。以後,還是由徒兒來為師尊準備吃食吧。”
他說著,盤坐在矮桌旁,看著葉雲瀾慢慢將麵條吃完,而後搶先拿過兩隻竹碗並兩雙竹筷,去後院清洗。
葉雲瀾喊住他。
“沈殊,你忙完後便到書房來,為師有東西要給你。”
沈殊道:“可是閉關前師尊所說的獎勵?”
葉雲瀾淡淡“嗯”了一聲。
又道:“還需問你幾個問題。”
問題……
沈殊腳步一僵,內視了一眼心府中元嬰,不禁有幾分心虛。
待清洗完碗筷,沈殊走入書房。
葉雲瀾端坐書案後,正拿著一本古籍翻閱。見他走入,便道:“過來。”
沈殊走到他身邊,注意到他手邊擺著兩把長劍。
一把劍形纖細,劍柄晶藍,上覆有羽鱗,乃是葉雲瀾往時的佩劍缺影。
而另一把劍鞘漆黑,劍身修長,劍柄宛如血玉鑄成,此劍尚未出鞘,便有淩厲之氣呼之欲出。
兩把劍並放在一處,竟顯得異常和諧。
沈殊注視著那黑色劍鞘,上麵鐫刻著玄奧詭秘紋路,若是以前他肯定不知道這些紋路含義,隻是他為魔尊之時,曾因無趣閱遍了魔門各宗搜集禁法和秘術,知道這是上古神文,其並不如人族文字般每一個字都指代具體含義,卻含有玄之又玄的偉力,尋常修士難以習得,更不必說組合運用於一處。
要在劍鞘上刻下這些神文,葉雲瀾所耗費心力難以言述。
而這些神文構成的力量,是進化與修複。
這是一把可以自我成長修複的靈劍。
“為師曾說過,待你修為有成,便為你煉製一把劍。”
葉雲瀾道。
“這是為師予你突破元嬰的獎勵,你可拔劍觀之,看是否喜歡。”
沈殊將長劍捧起,先向葉雲瀾微微鞠了一躬,才將長劍平放於身前,緩緩拔劍出鞘。
隨著寒光冷冽的劍刃被一寸寸拔出,一道清亮的劍鳴聲也伴隨響起。
血玉般的劍柄連接劍刃,湛然光芒流轉其上,倒映著沈殊的眼。
“此劍主體為天星隕鐵,融入血玉玄晶,引天雷淬煉,冰魄凝染,數月方成。裡麵含有你之精血,除你之外,無人可用。”
“你若覺喜歡,便拿回祭煉,功成之後,此劍便會成為你本命靈劍,與你心神相通,意念一動,便可斬敵千裡之外。”
以沈殊眼力,自然看出這把靈劍已經屬於上上品,比師尊自己的本命靈劍缺影還要高出許多。
雖仍不及自己為魔尊時所得到的魔劍修羅,可那魔劍畢竟已經傳承數千載,浸透了億萬怨魂殺念,又怎是一把剛煉製出的靈劍能夠比及。
何況要神文相助,伴隨他修為提高,這把靈劍以後未必不能達到修羅劍的高度。
隻是他不知,以葉雲瀾體弱病軀,究竟是如何艱難才將這把靈劍煉製出來。
他看著葉雲瀾蒼白容顏,想起賀蘭澤之前隱隱提起葉雲瀾如今身體傷勢已拖不得之語,不免又有憂心。
但這些東西,暫時還不能在葉雲瀾麵前表現出來。
他將劍收回劍鞘,道。
“多謝師尊,徒兒很是喜歡。”
葉雲瀾:“你該給它取個名字。”
沈殊沉思半晌,目光落到桌上缺影劍,忽然勾唇,道。
“據說天星隕鐵自域外來到人間時,如流星颯遝,殘光照天,此劍既為天星隕鐵所鑄,不若就叫它殘光吧。”
葉雲瀾並沒有覺察到他的隱秘心思,隻道:“殘光……是個好名字。”
沈殊心念一轉,道:“那……徒兒便將殘光劍先行取回祭煉了?”
“慢著。”葉雲瀾喊住他,“還有一物。”
他從抽屜中取出一顆幽綠圓珠,放在桌案上,“你應當還記得此物。”
沈殊低頭看著那枚圓珠。
他當然記得。
當年劉慶就是憑借著此物,將他強行帶回天宗,關在藥廬中當做豬犬驅使。
“為師當年救你之時,曾經與你許諾,待你元嬰之後,若還能把持本心,不入魔道,為師便會將此物還你。”
葉雲瀾將圓珠往前一推,“拿著吧。”
沈殊卻沒有立刻去動桌上傀儡珠,而是道:“師尊,您就不怕徒兒得此珠後,墮入魔道,為禍世間麼?”
他並未說假。
擁有魔尊記憶之後,他確乎是一念之間,便可入魔道,九轉天魔體的修煉在旁人看來是禁忌,是不可完成的魔道禁術,可在他眼中卻毫無秘密可言。
深藏在身體中的黑暗蠢蠢欲動。曾掌握過無比強大,震懾世間,為所欲為的力量,再讓他習慣如今弱小的自己,確乎是一件艱難的事情。
耳邊卻忽然聽到葉雲瀾清冷聲音。
“為師信你。”
沈殊身體一震。
“……莫辜負為師對你的信任。”葉雲瀾緩聲道,“魔道並不是一個好的去處,殺戮惡業,善惡報應,累加於身,縱然有強大的力量,又能何如。”
“沈殊,為師能顧得了你一時,卻顧不了你一世。”
沈殊從他話裡聽出一點不詳的意味,又聽葉雲瀾道:“過來。”
他們此刻已經離得很近,隻有一張書案相隔,葉雲瀾卻還要他走近些。
沈殊遲疑了一下,繞過書案,走到葉雲瀾身邊,半跪下來,如同年少時般仰頭看向葉雲瀾,“師尊?”
葉雲瀾道:“低頭。”
沈殊低下了脖頸,毫無防備將脖頸脆弱之地暴露在葉雲瀾麵前,而後便聽到衣料摩挲的聲音。
葉雲瀾寬大衣袖抬起,冰涼的指尖落在他後頸處。
——他在撫摸自己後頸的傀儡印。
沈殊先是感覺到一陣冰涼戰栗,又隨著葉雲瀾手指滑動微微發熱。
在魔淵之中常年麵臨生死所煉就的敏銳五感令他全身緊繃,他睫毛微微顫抖著,艱難才忍住沒有暴起躲避。
“這處傀儡印,終究是個隱患。”
葉雲瀾慢慢撫摸著沈殊後頸印記,觀察上麵紋路與深淺,道:“為師已找到消除的辦法,到時需要你與為師前去走一遭。”
沈殊道:“……是。”
“如今你已修為有成,擁有了自己本命靈劍,為師能夠教你的東西,也已經全數教完。”
葉雲瀾說著,他的聲音比平日多出了幾分淡淡溫和。
“待傀儡印消除之後,世上再沒有外物可影響你,你可以去選擇自己所要走的路,去看看這個廣闊的世界。”
沈殊沉默了一下,道:“那師尊呢?”
葉雲瀾道:“為師自有去處,你不必擔心。”
他似乎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對沈殊道:“去將為師的琴拿來。兩年閉關潛修,你當是很久未聽為師彈琴了。”
沈殊起身,將懸掛在牆壁的古琴拿過來,放在桌案上。
葉雲瀾低頭,伸出素白雙手,閉目緩緩彈奏起來。
那琴聲一如既往幽遠,像是從渺遠之地翻山越嶺而來的微風,輕輕蕩漾在聽者心頭。
能夠令人消去心底所有煩躁,沉浸於無人之境中。
沈殊心中蠢蠢欲動的魔念平複了許多,連那些在腦海中嘶嚎的魑魅魍魎聲音,竟也漸漸褪去。
他閉上眼,久違地感覺到了寧靜。
琴聲嫋嫋環繞房間,隻是約摸過去半炷香時間,琴聲中卻忽然有了一絲滯澀之感。
沈殊不解睜開眼,便聽到一聲淩亂的顫音。
琴弦斷了。
殷紅的血順著葉雲瀾如雪的指尖滑落,而他本身的麵色卻比霜雪更白,眉頭深深擰緊。
“師尊?”
沈殊覺出不詳,急忙起身走過去,便見到葉雲瀾胸腔起伏,而後仿佛終於難以忍耐般,低頭咳嗽了起來。
這一咳似乎就難以止息。
連綿的咳嗽聲蕩漾在房間裡,血液順著蒼白的指縫流淌而下,葉雲瀾眼尾咳出了淚,麵頰也染上薄紅,卻更加顯得麵色蒼白得可怕。
“師尊?你怎麼了,是傷勢又發作了嗎?怎會如此——”
明明他在兩年前才讓葉雲瀾服用過太古地心芝,太古地心芝為九階靈藥,雖然無法根治,但其中蘊藏靈氣起碼能夠讓葉雲瀾傷勢緩解許多。
可是為何才過兩年,葉雲瀾身上的傷勢,便又如此嚴重了?
竹樓外風鈴聲忽然叮鈴鈴響了起來。
書房的窗不知何時打開了,一抹身影顯形於房中。
其銀發高冠,身形高大,鶴氅在身後飄飛。
棲雲君眉目仿佛凝著千古不化的冰雪,甚至比平日更加寒冷。
他大步踏來到兩人身前,冷冷對沈殊道。
“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