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雲瀾。
當褚長老說出這個名字之時,他坐於高座,單手支著下顎,神色未見喜怒,隻心底稍稍生出幾分興味來。
一個容貌被毀,常年佩戴麵具,不以真麵目示人的人?
……倒與他有幾分相像。
他在魔淵之底時,吞噬過多魔物與亡魂,被魔氣侵染,身體出現了莫可名狀的異變。
剛從魔淵中爬出時,但凡直視他的人類,都因驚嚇兩眼翻白,倒地不起,甚至有些被嚇得原地去世。
這當然並不僅僅是因為他形貌怪異,更多是因為他身上凝聚了太多的黑暗和惡念,會讓人沾染不詳。
沒有修為的凡人,甚至沒有辦法承受直視他一眼所需要付出的代價。
即便他本身對這些人並無殺戮之念。
後來,他在人間遊蕩了一圈後,稍稍有了人形,戴上麵具後,再看不出怪物模樣,而那些汙穢不詳的力量也在他的刻意控製下得以收斂。
他成為了魔門之主,統領魔道,而臉上麵具,再也沒有摘下來過。
無人知曉他真麵目,他也沒有興趣讓任何人知曉。許多人傳他相貌醜陋,狀若惡鬼,在某種意義上,其實也並非虛言。
他勾起唇,心底嗤笑一聲。
人類實在是一種慣來以貌取人的生物,明明肉身皮囊,容貌聲色,僅僅外在之表象,卻常被用以將人之所有一概而全。
而他的世界是血紅的。
表象千篇一律,沉悶無趣。他凝視魔宮,凝視整個人間,看到的卻是龐然籠罩的黑暗,以及每個人身上所繚繞的惡念。
如雲蔽日,洶湧無絕。
世人皆稱他為魔。
可這世間又有哪處不為惡,何人不是魔?
無一處清淨。
也無人是例外。
酒宴之上,絲竹聲談笑聲混雜在一處,妖嬈舞姬如蛇一般扭動,飛揚的薄紗繚繞酒香,黑暗在陰影中深藏。
他將杯中酒喝下,忽然覺出一點無趣來。
宴席散去,他指節輕扣著座椅扶手,眸裡猩紅閃爍,隨手拿過桌上修羅劍,平放膝頭,而今一寸寸拔出。
他將長劍豎在眼前,寒光凜冽的劍身倒映出他帶著惡鬼麵具的半邊臉。
修羅劍發出低啞嗡鳴。
“莫急,”他道,“本尊很快便會讓你……嘗飲鮮血。”
提劍起身,剛行幾步,卻忽覺心口被什麼東西輕輕扯了一下。
像是羽毛掠過,稍有些癢。
他微覺詫異,內視心府,卻看到一尊小小玉人,正盤坐心府中央,睜著眼睛,仰頭看他。
他怔了怔,周遭靜物忽如幻影一般破碎開來,他所站立之地,不再是陰冷昏沉的魔宮,而是靜謐安寧的竹樓。
沈殊回到現實中。
他的目光仍落在那封壓在最底的書信上。
信紙露出了一角,上麵是筆墨優雅書寫的署名。
他的瞳色驟然變得極深,幾乎克製不住暴戾的怒火,以及動手撕掉那封信件的**。
如果說,他所擁有的記憶是真實的,或者,這些記憶就如他所猜測那般,是他窺測到自己的部分“未來”,那麼他的師尊,在未來某一天裡,會成為陳微遠的道侶?
開什麼玩笑!
身後忽然響起葉雲瀾喝完參湯,將竹碗放下的聲音。
沈殊收斂了臉上神色,將這疊信件拿起,回轉過身,單手撐著桌沿,麵上浮現一點未及眼底的笑意,道:“看來徒兒閉關這兩年,師尊生活也未得清淨啊。”
葉雲瀾看著沈殊手上那疊信件,麵上掠過一點不自在,低聲道:“那些東西,你莫看。”
當年天池山論道會一事結實之後,他受傷流言被傳播了出去,且愈傳愈是失真。
雖有賀蘭澤警告和製止,到他麵前攪擾者不多,但寄來他住處的信件,卻是越來越多。
一開始隻是知他住處的天宗弟子,後來他所在之處不知是被誰所泄露出去,修行界各宗各派都開始有信寄來,甚至還會隨信送來一些靈藥、法寶、珍玩之流。
一些信上有署名的禮物尚且可以退回,沒有署名的禮物卻隻能堆放一處,而且後來如此幾番之後,遭到拒絕的人雖然大部分都知難而退,但還有不少人即便抹去署名也仍要給他寄信寄物……而且不知是否如此,信上的內容也越來越直白露骨,不堪入目。
葉雲瀾站起身,想要去將信件拿回,卻未注意到沈殊愈發深沉的眸色。
他伸手去取信,手腕卻被沈殊一把握住。
“不過幾封情書罷了,師尊如此看重,莫不是其中有人令師尊動心了?”沈殊開玩笑般說道。
葉雲瀾怔了怔,眉眼顯出幾分蒼白倦怠之色,道:“為師早已說過,我已有道侶,此生不會再對誰動心,也不會與誰再行結契,你不必再如此問我。”
“……而且這些書信,為師本也準備燒掉了。”
沈殊微微凝眉,仔細觀察著葉雲瀾神色,並沒有從他淡漠的神情裡,窺見一絲一毫這些書信的在意,隻有疲憊厭倦,一如既往。
隻是在記憶中所聽聞的事情,終究令他如鯁在喉。
“既如此,那麼這堆書信,由徒兒來幫師尊處理掉,也沒有關係吧?”沈殊道。
葉雲瀾抿了抿唇,側過頭道:“隨你。”
沈殊深深地看著他,而後左手一個響指,便用術法引動了靈火。
火苗從書信一角開始燃燒,而後漸漸將書信吞噬,最後消失於空氣中,連灰燼都沒有留下。
葉雲瀾麵色始終蒼白漠然,側頭看著窗外,沒有回頭看這堆書信一眼。
親手把信燒毀之後,沈殊心底戾氣平複些許。
他看著葉雲瀾始終漠然的神色,明白對方是有點生氣了,道:“此番是徒兒一時失言,忘了師尊曾言之事,以後不會了。”
他瞧葉雲瀾依舊默然無語,心頭有些微酸意彌漫,又開口道。
“其實徒兒很好奇,師尊以前道侶,究竟是怎樣人物,才讓師尊這般一直記在心頭,直至如今。”
沈殊頓了頓,又道:“師尊可否告知徒兒師娘的名諱?以後每逢清明之時,徒兒也可去拜祭一番。”
葉雲瀾淡淡道:“他生性自傲,遠去逍遙,曾與我說,死後不必人對他行祭拜之事。你無需知曉他名字。”
聞言,沈殊抿了抿唇。
便連名諱也不肯告訴他嗎?
葉雲瀾卻不欲繼續這個話題,轉道:“半月之後,你且隨為師去一處地方。”
沈殊沒有思考便點頭答應,“什麼地方?”
葉雲瀾:“幽冥秘境。”
沈殊:“幽冥秘境?”他思索片刻,“師尊所說可是傳說之中太古時代,幽冥大帝打算飛升之前,所遺留的那處洞府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