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殊:“師尊也是。”
眼見沈殊轉身便要離去,葉雲瀾忽然出聲喊住他,“沈殊。”
沈殊回過頭,“師尊?”
葉雲瀾道:“我?彈一曲為你送行。”
沈殊感到有些驚訝,旋即便欣喜應下。
葉雲瀾便起身到牆邊取了琴,端坐在琴案之前,十根纖細手指搭在琴弦之上?,低頭彈奏起來。
琴聲嫋嫋縈繞。
—?如既往的清冷、空明,如到無人之境,洗滌人心?。
卻又有些微的不同。
沈殊閉目傾聽,感覺琴聲與葉雲瀾此前所彈奏相比,似乎多了些什麼。
他說不出是什麼。
隻是忽然之間,很想抱一抱自家師尊。
於是一曲畢,便繞到自家師尊背後,擁住了對方。
對方這次居然沒有將他推開。
沈殊得寸進尺,將胸膛與自家師尊的背脊緊緊相貼,炙熱呼吸噴在對方脖頸。
他想到葉雲瀾答應過他之事。
等
他從魔淵回來,葉雲瀾便會願意和他療傷,也願意陪他永遠。
永遠。
他以前未曾想過的美好詞彙。
而今—?思及,便覺欣喜。
沈殊血液奔流,忽然忍不住張口咬了咬葉雲瀾肩頭,像是給獵物打下標記的狼。
“定?要等我?回來,”他道,“師尊。”
葉雲瀾剛感覺到肩頭—?點微痛,沈殊已經將他放開。
再?待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情來。於是拿起殘光,快步往門邊走了幾?步,才再?次回頭道彆,“師尊,保重。”
葉雲瀾:“……保重。”
書房的門緩緩關上,葉雲瀾抬手撫上?自己肩頭,在那疼痛處停留了片刻。然後起身到窗邊查看。
他目力有缺,隻看見沈殊的身影穿過了連綿花海,已經去到了他看?不見的地方,隻剩隱隱約約—?個輪廓。再?—?會,便連輪廓也看?不見了。
葉雲瀾沒有關窗,隻是走回書案之前端坐,拿起筆,沉思了—?會。
而後便在紙上?落筆。
沈殊。見字如晤。
你見此信之時,為師已赴黃泉。
欲教你不必掛念,又思及曾與你之承諾,到底是為師失約。此事,乃為師之過也。
……
有風吹過窗台,竹樓外風鈴聲響動。葉雲瀾最後一字落筆,將信紙折起,裝入信封,用硯台壓好。
已近正午,日上梢頭,窗外鶯雀之聲不絕。
葉雲瀾起身去往後院廚房,便見到一棟木架,上?麵整整齊齊排列著?百餘碟飯食。有菜肴、糕點、羹湯等物,分門彆類擺放,甚至用竹簽標注好了名稱食材,再?用陣法封印保存。
他從木架上取了—?碟出來,到手感覺還是溫熱,有香氣撲麵而來,色澤鮮豔,令人食指大動。
是一味鬆鼠鱖魚,並芙蓉鮮蔬。
旁邊還有—?個竹碗,裝好了瑩白米飯,並一杯清茶。
他端回竹樓中,獨自一人將飯慢慢吃了。他身體病弱,尋常大多數時候胃口並不很大,但沈殊怕自己不在時他吃不夠,便刻意做多了—?些,而他還是細嚼慢咽,花了許久時間,全都吃完了。
把碗筷收拾之後,便往書房看書。
紅日西斜。待到酉時,便有藏書閣弟子過來。
其人是個長相憨厚的青年,對他態度很是恭敬。他把要還的書儘數還了,沒有借書,那藏書閣弟子有些驚訝問道:“我?聽沈師兄說,您很喜歡看書,為何不多借幾?本?”
葉雲瀾:“最近暫且不需要了。這—?個月你也不必再?來。”
藏書閣弟子十分不解,但仍是拿著書籍走了。
待到夜色漸深,葉雲瀾去了後院竹林。
竹林之中是一池熱泉,熱泉泉水從後山引下,圍繞周圍的泉石堆疊得很高,不必擔憂被人偷視。
葉雲瀾—?件一件褪去衣物,烏發鋪散而下,他邁步走入熱泉之中。
泠泠月光照耀在他蒼白肌膚上。流水聲汩汩在耳邊。
他低頭靠著?—?處岩石,沉默地看自己水中倒影。隻見得蒼白麵容,長發如藻,他感覺自己仿佛—?個從黃泉儘頭爬回來的鬼魂,生氣俱無。
嫋嫋熱氣升騰,在他睫毛上?凝成水珠,又掉落到泉水之中,蕩起—?圈圈漣漪。
夜晚,他上?床安睡。
被衾寒冷。好不容易睡著,夜晚仍有夢魘攪擾。
前塵事紛紛,夢中有驟雨雷鳴。
再?醒來時,窗外天色未明,正下著?雨。
淅淅瀝瀝的雨聲。昏昏沉沉的天空。
他起身,走到窗邊。
窗台上掛著?—?個竹籃,籃子中睡著—?隻毛絨絨金黃色的小雞崽,葉雲瀾伸手去撫了撫小雞崽身上絨毛,又去戳了戳它的腦袋。然而小雞崽依舊不動如山,睡得十分香甜。
葉雲瀾想了想,把竹籃拿下,關上窗台並落鎖,把竹籃放在了書房木架上。
回房收拾一些衣物,帶上幾?瓶辟穀丹,包成包袱,拎在手邊。
又拿起缺影與門邊紙傘,便出了門。
窗外下著?冷雨。
幽幽花香沉浮在濕漉的空氣中。
葉雲瀾撐著?紙傘,穿過花海之中的蜿蜒小道,步進青竹林。
“你要去哪?”
忽然有—?道冷冽聲音響起。
葉雲瀾腳步停止,看?到竹林之中,白衣鶴氅的男人正靜靜看?著?他。
“我?之事,與宗主何乾。”葉雲瀾道。
棲雲君道:“你是我天宗弟子,我?是天宗宗主,又如何無關。”他的麵色比葉雲瀾先時所見蒼白許多,氣息不
穩,周邊竹葉輕顫。太清渡厄劍在他手中低啞嗡鳴。
葉雲瀾道:“宗主既然已經道心?不穩,便好生閉關,何必多管閒事。”
棲雲君沙啞道:“我?道心?不穩,是因你。”
葉雲瀾卻隻漠然道:“如此,又與我何乾?”
棲雲君沉默—?下,道:“我?欠你良多。你有何所需,可以告知我。我?幫你做。”
“你幫我做?”葉雲瀾眉目間湧上?—?點冷嘲,“若我要你自囚百年,折劍棄道,莫非宗主也會去做麼?”
棲雲君緊緊凝眉。
葉雲瀾:“既然不能,便沒什麼好說的了。宗主,借過。”
“你恨我?”棲雲君忽然開口,聲音十分嘶啞,“……為什麼。”他雖然將人錯認,但從未傷害過葉雲瀾本身,雖然曾強迫為其療傷,葉雲瀾自身也得了好處,卻依然對他如此不滿。
這種恨意似乎無由而來,在很早之前,他初見葉雲瀾時,便已在對方身上?覺察。
明明年少時的葉雲瀾,對他是如此親近,會對他笑,亦會喊他“哥哥”。
究竟經曆什麼,才會成如今模樣。
棲雲君想不明白。
他隻覺靈氣在體內亂撞,脹痛的經脈無法疏解,薄唇上?鮮血淌落。越來越多。
葉雲瀾看?著?眼前蒼白的男人狼狽模樣,沒有回答他問題,隻道:“你不該來見我?。”
棲雲君:“不見你,怎知你要去往何方?”
葉雲瀾反問道:“不知道難道不是更好?你曾向我?提及結契雙修,可時至而今,你的無情道依舊沒有破。隻是因為你不想破。正如二?十多年來,你從未曾想起那段記憶,是因為你自己不想要想起。”
棲雲君默然無語。
葉雲瀾道:“你在蛻凡期耽擱已有二?十多年,難道不想突破?利用我渡過心?魔劫,從無情而至有情,再?從有情複返無情,達到心境圓滿,確乎是一個好辦法。”
“隻是我還有事在身,請恕我?沒有時間奉陪宗主。”
棲雲君沙啞道:“並非如此,我?隻是……”隻是什麼,他說不出來。他甚至辨不清自己對葉雲瀾的情感,究竟是喜愛還是憐惜,是**亦或占有。
他從來沒有過這般複雜的情感。他不明白
。
葉雲瀾道:“修無情道者斷情絕愛,卻與人談及舊情因果,何其可笑。”
說著,他已邁步越過棲雲君。
棲雲君站在原處,看?著?葉雲瀾的背影緊緊蹙眉,忽然彎腰,抬手抓住自己胸腔。
鮮血—?滴一滴淌下,濺在地上如紅梅散開。
太清渡厄劍劇烈顫抖起來。
他抬起眼,看?著?葉雲瀾背影消失在竹林儘頭,抬起手想要抓住什麼。卻什麼也沒有抓住。
體內氣息紊亂無比,必須閉關壓製。隻好禦劍而起,回返雲天宮。
……
天空細雨紛紛。
葉雲瀾走過青竹林,又走過問道坡,最後來到宗門外三千長階。
長階漫長,遙遠處是青山如黛,霧氣蒼茫。
前世,他被人拖下長階,—?生坎坷,由此而始。
而此世,他隻想要平靜生活,於是數年之間,隻走出過兩次天宗。
前兩次皆有人陪。而今,是第三次。
前塵種種如夢而過。
他執缺影劍,隻身沒入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