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是這種亂糟糟的描述,讓陸廣全的眉頭越皺越緊,這不僅再一次佐證了他們在家的處境,還血淋淋的將那些虐待撕開在他眼前。
他再次沉默了。
這段婚姻,他對不起妻子,太多太多。
他的沉默,讓孩子們放鬆了警惕,甚至覺著他也是跟他們統一戰線的:“爸爸你彆哭,我們不喜歡奶奶,以後都不回老家了,啊。”
根花還“貼心”地遞上一塊小手絹,爸爸你哭吧哭吧,我們不會笑話你噠。
為此,衛東和根寶決定把媽媽床尾的位置讓給他,畢竟沒睡一個枕頭那就不算睡覺,也就不會生小妹妹,對叭?
這一夜,衛孟喜嘴角掛著笑,心滿意足,而陸廣全則一夜無眠。四個大的自己有小床,但睡眠習慣不好,一會兒放屁,一會兒磨牙,一會兒又蹬被子,他睡不著,起來幫著蓋了幾次被子。
倆女孩睡下床,沒枕頭,就用衣服疊起來當枕頭,被子也是大人被改小的。上床則是男孩睡,被褥亂七八糟的裹著,也沒枕頭……雖然名義是上下床,但孩子小,衛孟喜不敢做太高,怕他們爬上爬下的危險。
借著透進來的月光,他能看見這屋裡所有擺設,雖然很小很窄,但所有物品擺放整齊,乾乾淨淨,他在床頭縫隙裡摸了一下,一點灰塵都沒有。這在空氣裡飄蕩著煤灰的礦區,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她對孩子的好,把孩子養得有多好,把這家操持得有多好,不用聽任何人說,他能看見——這是一個好妻子。
第二天,衛孟喜還睡著,劉桂花就在隔壁叫她,她忽然想起來,前幾天本來說好要是下雨就進山撿蘑菇的。
山裡的蘑菇也不是隨時都有,一個要看季節,一個還得看天氣,夜裡下過雨,蘑菇們出的就特多,但得趕早,等太陽曬屁股才起,那蘑菇都讓人撿完了。
天還黑著,衛孟喜披上雨衣,戴上蒙了一層油紙的草帽,背上一隻竹簍子就往山上跑。
一路上,劉桂花都很不好意思,“我這麼早把你叫醒,可真對不住。”
“這有啥,平時這個點兒也該起了。”也就是生意不怎麼樣,不然她能半夜就起。
劉桂花擠眉弄眼,“你家小陸好容易回來,可不得多睡會兒?”昨晚她都看見了,電燈亮到大半夜哩,這年輕人啊就是好,彆看瘦巴巴一人,這體力還真不是蓋的,比她家那口子強得多。
原來是讓人誤會了,衛孟喜隻轉移話題,問她家婆婆小姑子來沒來。
“估摸著昨夜下雨,大巴車停運,最遲今天也能到吧。”從省會到金水礦直線距離是不遠,但全是山溝溝裡坑坑窪窪的路,下雨視線不好,路也不好走,再遇上山體滑坡,停運很正常。
衛孟喜安慰她幾句,這就到山上了。撿蘑菇不能順著山路走,那都是撿彆人剩下的,得自個兒往鬆樹叢裡、野刺堆裡鑽,那剛頂破土皮的小蘑菇有的隻露出嬰兒指尖那麼大,上頭還有落葉啥的遮蓋,非常考驗眼力。
衛孟喜眼神那叫一個好,一撿一個準,一會兒就撿了大半簍,此時太陽已經出來了,山裡雲霧繚繞,恍如仙境。
這山裡聽說還有狐狸和豹子出現過,倆人一直沒分頭行動,聊著聊著就說到最近礦上的風向。
“自從你那天撕了那死作精的麵皮,李茉莉是不是又往你家跑了幾趟?”
衛孟喜點頭,但她不想跟她囉嗦,一方麵是她還沒大度到能跟上輩子害死陸廣全的人做朋友,另一方麵也是她對根花衛紅的區彆對待,她專門找她談過,可李茉莉就是聽不懂人話。
她來過窩棚幾次,就被衛孟喜趕走了幾次,後來就連李礦長也親自來過兩次,衛孟喜不知道他是來道歉還是乾啥的,反正最大的苦主是陸廣全,她沒立場也沒權利替他原諒。
“康敏那死作精,被開除活該!”劉桂花現在提起還恨得牙癢癢,本來如果是單純的工作失誤,調離崗位就行了,但她偏要挑撥李茉莉來找茬,這不被小衛給撕破了嘛,李家人無法容忍被這樣一個又蠢又壞的女人玩弄於股掌之上,不開除難道留著過年?
衛孟喜覺著痛快的同時,心裡卻敲響了警鐘。李家這樣的行事風格,幸好陸廣全現在是張副礦在“扶持”,要是還跟李家同一陣營,好的時候巴不得天上的月亮都給你,不好的時候翻臉比翻書還快。
要放在一個人身上,那叫敢愛敢恨,性情中人,但放在一個國有大礦的一把手身上,衛孟喜總覺著不太妥當。領導的個人情緒太強,並不是一件好事。
至於陸廣全的“選擇”,衛孟喜也能理解。在任何單位,最明智的做法肯定是誰也不站,專心提高技術和業務能力,但自從陸廣全跟著張副礦出去勘探的那一天開始,他不站隊,在彆人眼裡已經是站隊了。
是啊,人被逼到這樣的絕境,還要清高還想兩不沾,可能嗎?他不接受張勁鬆的橄欖枝,難道還等著李家繼續打壓他嗎?誰知道李家會不會惱羞成怒,害怕他有得勢的一天,乾脆把他壓得死死的?畢竟,李奎勇在彆的方麵是個值得敬佩的人,但在女兒的事上,他也是個狹隘的老父親。
衛孟喜敢賭他在工作的事上秉公執法,卻不敢賭他對陸廣全的態度。
一個家族裡掌握著話語權的大家長是個狹隘的人,誰知道這個家族以後會變成什麼樣?所以,衛孟喜決定,對李家還是得留個心眼。
劉桂花倒是沒想這麼多,她就是單純的痛快。“你知道窩棚區的煤嫂現在咋說你的嗎?”
“她們說啊,小衛是歪嘴巴吹喇叭——一股邪氣!”無論什麼人,她都能給你把道理捋順。
衛孟喜笑,啥叫一股邪氣,這怎麼聽著不像好話?繼嚴老三說她邪門之後,還邪氣了。
“行吧,知道我邪氣,那以後就誰也彆招惹我,省事兒。”她重生一次可不是來跟人撕逼的,她就隻想把自個兒小日子過起來,彌補上輩子遺憾而已。
一路說著,不知不覺就走了很遠,倆人啥也沒來得及吃的肚子,餓得咕咕叫,劉桂花居然還找到一棵野桃樹,上頭結的果子小小的,青紅青紅的,非常硬邦,但吃進嘴裡卻十分甜,汁水飽滿。
大概是日照充足的緣故,衛孟喜在褲子上擦擦桃毛,一連啃了好幾個,真甜!
“你年輕,牙口好,我就不行了,這麼硬的桃兒吃下去,牙都得磕掉兩顆。”劉桂花指指自己的牙齒,很是遺憾地說。
桂花嫂子來自高寒山區,比菜花溝還落後得多,從小到大幾乎沒刷過牙,她是這兩年來到礦區,看人女工每天用牙膏和牙刷才知道原來世上還有刷牙這件事。但她窮怕了,一把劣質牙刷都劈成啥樣了還在用,舍不得買牙膏就用鹽巴代替,刷來刷去,牙齒當然就不好了。
上輩子的衛孟喜就發現一個規律,絕大多數城裡老人的牙齒都比農村老人的好,不僅是白,不容易早早脫落,壞的也不多。“嫂子你可彆在刷牙這事上省,以後搞不好牙出問題,隨便換一顆都是大幾千上萬哩!”
“這咋可能?你彆是哄我的吧?這一顆牙齒上萬,把我賣了也不值這麼多錢。”這得啥家庭啊能花一萬塊換顆牙。
“牙齒真這麼值錢,那把我的全賣了吧?”
衛孟喜大笑,上輩子這時候的她也不敢想象以後的錢能多到以“萬”為單位,但這就是時代發展的規律和必然結果。“咦……嫂子你看那是啥?”
土皮上冒出幾個棕褐色的驢糞蛋子一樣的東西,衛孟喜跑過去,用竹篾片撬開,發現也是“蘑菇”。
“這怕是有毒的‘驢糞蛋’,快扔了吧。”
石蘭省的可食用菇類是全龍國最多的,但在大部分老石蘭人嘴裡不叫蘑菇,叫菌子,而“驢糞蛋”是為數不多的不能吃中的一種,因為外形像驢糞蛋子,還有股莫名的臭味兒,扒開裡頭是棕灰色的粉末,據說就是驢吃了都得死。
衛孟喜上輩子做過餐飲,其中開過一家以食用野生菌為特色的火鍋店,一聞,一看,再輕輕掰開一看,幾乎可以肯定,“這不是‘驢糞蛋’。”
“那是啥?哎喲小姑奶奶你彆吃啊,毒死人可不是鬨著玩的,趕緊吐出來吧你。”
衛孟喜閉上眼睛,仔細品嘗嘴巴裡的滋味,清脆,若有似無的甜,關鍵是還有股非常濃鬱的香味。
“大花菌。”
“啥?”
衛孟喜輕輕咀嚼直到把嘴裡最後一點咽下去,才說:“是咱們石蘭人說的大花菌。”
劉桂花是在深山裡長大的,但可惜她們那一帶不長這種菌,甚至也沒怎麼聽過。
衛孟喜想起來,這個年代大花菌確實還比較小眾,知道的人不多,但要是說起它的學名,後世幾乎全龍國的人都聽過——鬆茸。
眼前這一小窩,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鬆茸!要知道這東西有多金貴,隻在龍國的東北和西南一帶有少部分。因為這東西得三五年才能長成,對生長發育的環境要求極其嚴格,必須是有美人鬆、香花和沙壤土的地方才有可能長出,哪怕是一百年後也不可能人工培植。
必須純野生,就是二十一世紀的小日本,也培育不出來。
想想吧,這得有多貴。衛孟喜以前開飯店的時候,倒是接觸過不少,因為普及度推廣,再加交通運輸啥的都便利,雖然價格貴,但隻要有人吃,她都能進來。
基本都是信得過的老顧客熟客,提前預定,她才進。
而鬆茸也是分品相的,沒開傘的比半開傘的好,半開傘的比全開傘的好,營養價值也是遞減的。她發現這窩,正好全是沒開傘的,挖出來幾乎每一根都有十一二公分。
肥嘟嘟的,長長的,簡直就是鬆茸中的極品!
這要是放後世,不知道得值多少錢。衛孟喜歎息一聲,可惜啊,現在沒地方能賣,也沒人會買。但沒關係,拿回去給孩子們嘗嘗鮮,吃自家人肚子裡,不浪費。
她小心翼翼刨啊刨,一共刨出八朵,個頭非常勻淨,色澤也不錯,準備分三根給劉桂花,因為他們家人少嘛,自家人多。
“我可不敢吃,你彆給我,我們村以前一家十幾口就是吃蘑菇毒死的,我這心裡還後怕呢。”劉桂花遠遠的躲開。
衛孟喜笑,“這可是好東西,以後就是有錢了咱們也不一定能買到的。”
“不要不要,就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咱也不敢吃。”她簍子裡的全是非常常見的菇類,不是吃過的,她一律不要。
衛孟喜也不好再勉強,隻能用葉子小心地包好,放在簍子最上麵,以免被壓到。
***
且說屋裡的陸廣全其實一直醒著,也一直等到妻子走後,才起床……不是自願起的。
小呦呦睡相不好,不僅半夜裡翻來翻去,大清早的先是腳丫子踹他嘴巴上,一會兒又是大耳刮子呼他臉上,見還是叫不“醒”這個“入侵者”,乾脆大屁股墩子坐他臉上。
兜了一夜的尿布,那“滿滿的驚喜”可想而知,陸廣全差點沒窒息。
剛屏住呼吸把她收拾好,小丫頭又不願在屋裡待,小手指著外頭“啊啊”叫,往門口走她就興奮得又蹦又竄的,往屋裡去她就哼哼唧唧。
於是,起得早的煤嫂們發現,夏日的清晨,淅淅瀝瀝的小雨裡,小衛家那個又高又俊的男人,居然在打著傘遛娃,他肩膀都濕了一半,娃卻不願回家。
當然,陸廣全不知道的是,關於無奈開啟他的大清早遛娃之旅,這隻是第一天,將來的無數個清晨,他醒來麵對的不是晨光,不是朝陽,不是妻子的素顏,而是閨女的臭腳丫子大耳刮子以及大屁股墩子!
這睡一覺不僅沒神清氣爽,還腰酸背痛,跟大車碾過似的。他使勁伸了倆懶腰,揉了揉脖後頸,隔壁的黃文華也起了,正提著個痰盂出來,“喲,小陸回來了?”
其實他昨晚就知道了,就是故意打趣呢,“這腰累壞了吧?”
陸廣全揉了揉腰,“嗯。”
黃文華擠眉弄眼,本想說幾句男人間的私房話,但見小陸神色冷冷的,不怎麼搭理,隻好悻悻的倒痰盂去了。
陸廣全把家裡裡外外看了一遍,彆的都還好,就是那書架……不忍直視。
雖然上百本書按顏色和大小整整齊齊地排列著,不難看出整理的人心靈手巧,可仔細一看,大部分封麵上的字都是倒的,隻有偶爾幾本是正放的,可謂鳳毛麟角。
他心裡有點想笑。
終於,門口溜達一圈的呦呦小朋友終於回去睡回籠覺了,陸廣全趕緊抽空去後山挑了幾擔山泉水,灌滿水缸,再在鍋裡燒上一鍋熱水,準備叫四個大的起床洗漱。
衛東衛紅眼一睜就開始搗亂,在小梯子上爬上爬下,你打我一下,我揪你頭發。根花想給小呦呦把尿,但她力氣也不大,抱不住妹妹,隻能勉強將妹妹的一隻腿提溜起來,根寶抱著痰盂在那兒接著。
小呦呦還迷糊著呢,一麵揉眼睛,一麵就要噓噓。
“妹再過來點兒,不能噓炕上。”
可小孩的尿就像眼淚,怎麼可能憋得住?一下子,床單就濕了。
陸廣全趕到的時候,已經畫出一幅地圖啦。
這幾年哪怕是挖煤,他的床鋪也是非常乾淨的,陸廣全受不了床單上有任何臟東西,立馬就扯下來扔進洗衣盆裡。同時,一個叫餓了,一個叫想拉屎,一個叫噓噓,還有一個說該給妹泡奶粉了。
這一群崽崽,使喚起大人可一點不含糊。
洗著臉,衛東還不忘點評:“你沒我媽洗得乾淨。”
“怎麼不乾淨?”在衛生問題上,陸廣全還沒輸過。
小家夥抬起頭,晃了晃。
陸廣全不明所以。
“這兒。”鼻子裡一晃,鼻屎渣都快來到嘴邊了。
平時衛孟喜幫孩子洗臉,簡單的都讓他們自己洗,但衛東馬大哈,要是不幫他,他就不會擦耳朵和鼻子,跑跳一天,鼻孔裡全是煤灰,能不惡心嘛?
陸廣全挨個給他們掏洗乾淨,刷牙,再由根花根寶指揮著泡奶粉,這大早上對他最珍貴的兩個小時就過去了。他平時生活習慣很規律,但凡不是上早班,六點到八點這段時間都是看書,今兒還沒來得及摸書呢,已經累得不行了。
“爸爸彆忘了洗床單喲,我妹尿噠。”
“他肯定不能忘。”
“要忘了今晚就讓爸爸睡尿炕。”
“對!”
陸廣全:“……”在繼這麼大人還不會洗碗,沒媽媽之後,他還得睡尿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