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來不及看膝蓋,抓起車把手推著就跑,裝錢的小桶倒地上,都來不及撿,心裡隻有一個念頭。
直到跑到兩條胡同之外,身後沒人追來,她才敢停下來。這才發現僅剩的幾塊肉跑丟了,更重要的是滿滿一桶錢也丟了!
衛孟喜躲了一會兒,把車子推到黃家寄存好,又換了一身衣服,改變一下發型,這才兜兜轉轉回到原地——連錢帶桶都讓人撿走了。
不心疼那是假的,衛孟喜心疼得都快哭了。
一百多塊錢呐,相當於陸廣全三個月的工資,就這麼丟了!
可相比被抓,她又挺幸運的。
唉,還是得快點有個門麵才行啊,衛孟喜歎口氣。在等待姚永貴消息的兩個月裡,她也沒閒著,整個小菜街有臨街麵的房子她都問過,租住可以,但沒人願意租給她做生意。
怕擔風險嘛,她也理解。
姚永貴既然收了東西,那就說明他是願意去奔走的,那邊沒消息,說不定就是好消息呢?
這麼想著,衛孟喜腳下仿佛都更有勁了!把沉甸甸的自行車蹬得“咯吱咯吱”響,希望就在前方,誰的錢是好掙的?反正隻要能掙到錢,吃點苦頭,多等幾天也無妨。
誰知剛回到窩棚區,就見幾名穿公安製服的人站在她家門口,衛孟喜心頭一跳,莫非自己跑的時候暴露了?這才兩個小時的功夫,公安就找上門了?!
她攏了攏頭發,儘量告訴自己不要慌。跑的時候下著大雨,她又戴著帽子,他們應該是沒看清她長相的,最多就是記住了身形,因為她個子高,在這個年代的石蘭省女同誌裡不多見。
但光憑身形就能找到家裡,現在的公安偵查技術又不至於。
衛孟喜仔細回想,唯一有可能暴露的,就是她後麵心疼那一百多塊錢,又轉回去,或許是有便衣看見她的臉?
衛孟喜真是捶死自己的心都有了,早知道會暴露,那一百多就是美金歐元她也不要了!
此時此刻,回家是肯定不能回的,她推著自行車,拐個彎,準備轉到後山去。
“小衛回來啦,趕緊的,公安找你呢!”
衛孟喜背影一僵,她現在跑還來得及嗎?
“公安同誌,衛孟喜同誌在這兒呢!”
衛孟喜:心如死灰,唯一的辦法就是一口咬定不是她搞投機倒把,隻要不承認,他們又沒抓住現行,應該不至於坐牢?
“衛孟喜同誌你好,你還記得我嗎?”龍公安追上來。
“你好。”這也算半個熟人,衛孟喜穩下心神,試探著問,“另外幾位公安同誌是……”
“哦,我們一起來的,給你家送錦旗呢。”
衛孟喜一愣,“錦旗?”
“對啊,你兒子上次的事立了大功,這不案子已經查清,審判結果也落地了,所裡就尋思著給你們家送麵錦旗,還有一點獎勵。”
他要是不提,衛孟喜都忘記兩個多月前狗蛋失蹤的事了,當時倒是聽誰說要送錦旗,但她沒上心,一忙就給忘記了。
龍公安仿若沒看見她那超負荷的自行車,都在礦上住著,她賣鹵肉誰不知道啊,反正上頭不問他們也不管,要是查了還去哪兒找這麼實惠又美味的鹵肉呢?“咱們進來說吧。”
進了屋,蘇奶奶倒是一反常態的熱情,眼巴巴瞅著幾個公安,正在問案情呢。審判結果都下來了,也不需要再保密,原來那兩個綁架狗蛋的人真的是人販子,主要是販賣那些年輕的獨自出門的女同誌,糧站那間倉庫就是他們租出去專門囚禁人用的,而“紅姑”也確實是拐賣兒童的。
經過兩個月的審訊和順藤摸瓜,市局不僅找回解救了十幾名婦女兒童,還搗毀了一個巨大的人口拐賣團夥,打掉了網絡,抓到的嫌疑人據說有二十幾個!
“那你們有沒有找到一個叫小婉的姑娘?今年虛歲該有二十六了,大眼睛小嘴巴。”蘇奶奶平素的囂張和淡定都沒了。
龍公安撓了撓後腦勺,實話實說:“紅姑盤踞石蘭省多年,您閨女走丟是六七年的事兒,她倒是交代那年在省城拐過三個女孩,但具體名字不記得了,長相也沒印象,現在還在審……您要是有線索的話,儘量多給我們提供一點。”
蘇奶奶眼圈一紅,她那麼剛強的,隨時會衝人開炮的性子,忽然軟下來,衛孟喜還不習慣。
這也是一位可憐的母親。
“好好好,我再想想,我一定把能想到的都告訴你們,有人說在礦區見過小婉,那說不定就在礦區,那我……”她叨叨著,語無倫次。
衛孟喜心頭不忍,把狗蛋叫過來,“謝謝龍公安,錦旗給孩子就行了。”
龍公安不疑有他,這時又沒聯網係統可以查證,狗蛋也沒當麵否認說不是他媽,更不可能想到這世上還有主動給人當媽主動幫忙找孩子的“好心阿姨”。“行,錦旗張川小同誌你自己收起來,但獎勵要家長來收。”
居然是兩袋五十斤的大米,半扇豬肉,和二十斤清油!
硬通貨啊,衛孟喜哪有不要的道理,“謝謝龍公安,麻煩幾位同誌了,要不在家裡吃頓便飯?”
公安忙推拒幾聲走了。
說實話,衛孟喜現在的經濟條件還真不缺這點吃的,但這不是給她的獎勵,而是給張狗蛋小朋友的,小家夥眼裡的渴望和躍躍欲試她也沒錯過,就當是幫他收著吧。
對於吃不飽的兄弟倆來說,這點東西非常重要。
“衛阿姨你放心,我沒告訴她們。”狗蛋小聲說,
最近李秀珍和張秋芳不知道在忙些啥,包子一賣完就往外麵跑,天不黑都不回家,即使回來了知道這事,衛孟喜也不可能放任她們把屬於狗蛋的東西搶走。
反正,虱子多了不癢,本來不該管的閒事都管了,衛孟喜也不介意再多管一件。
一路擔驚受怕的衛孟喜,忽然鬆懈下來,整個人都軟了。她一個人回屋,將褲腿掀起來,才發現膝蓋已經血肉模糊,就連褲子都摔壞了。
這幾個月天天在路上跑,就是再白的皮膚也經不住曬,先是發紅,後脫皮,蛻皮後長出來的新皮又被曬黑。都說一白遮百醜,哪個女同誌會不喜歡皮膚白一點呢?可她衛孟喜沒條件啊,除非哪天生意不做了,不然就是擦再高檔的護膚品也沒用。
跟臉和手比起來,身上的皮膚倒是很白,這血糊糊的傷口卻顯得更加刺眼。
她剛準備把褲腿放下來,房門忽然被推開,陸廣全抱著呦呦進來。
“怎麼回來這麼早?”陸廣全最近被領導逼著補習文科,但他最大的讓步就是補習可以,不想去市一中浪費時間,所以現在由一中派老師來□□。
他每天要在辦公室畫圖紙,時不時下井看看,隻偶爾有時間學習語文和政治,就這也要忙到晚飯才有時間回家。
今天是高考前最後一天,衛孟喜以為他會多補習一會兒的。
陸廣全卻不說話,直愣愣看著她的膝蓋,“怎麼弄的?”
衛孟喜輕咳一聲,想把褲腿放下去,他卻快步走過來,按住她的手。
小呦呦被放到地上,也看著媽媽紅通通的傷口,小嘴巴扁著。
“痛嗎?”陸廣全輕輕捏了捏她的手,想碰一下傷口旁邊,又把弄疼她,“等一下。”
也不知道從哪兒找來一瓶酒精和棉花球,他先兌溫鹽水幫她衝洗傷口,把上麵粘黏的纖維灰塵洗掉,又用鑷子夾住蘸過酒精的棉花球,“忍一下,會比較痛。”
小呦呦嘴巴扁著,大大的眼睛裡蓄滿淚水,“媽媽不哭哭,不痛哦。”還一口又一口的給她呼呼。
一大一小兩隻手在她膝蓋上摸來摸去,小心翼翼的避開傷口,眼睛隨時關注著她的神情,一旦她皺眉,他們立馬就要停手。
說實在的,酒精擦傷口痛是痛,但還沒痛到衛孟喜不能忍受的程度,她是被他們的鄭重其事弄得心裡酸酸的。
一大一小倆傻子,她衛孟喜要是連這點苦都吃不了,怎麼養大一群孩子,又是怎麼在男人堆裡廝殺出來的?上輩子剛學做菜的時候,十根手指幾乎就沒完好的時候,不小心切下一片肉都是常事,隨便用水衝一下,裹上膠布不也得繼續乾?
可那是以前,她沒有訴說的地方,也沒人會關心她會不會受傷。現在被他們這麼看著,衛孟喜忽然來了傾訴欲,“我今天遇到治安隊抓投機倒把,不小心摔了一跤。”
陸廣全的手忽然就不受控製的重了一下。
“但沒事兒,跟被抓的比起來,我這不算啥,我還能跑能跳呢。”
陸廣全按住她亂動的手,一言不發,動作卻更輕了。
衛孟喜也不是傻子,她能感覺到陸廣全的情緒,太尷尬了,想要故意岔開話題,“你一學工科的,怎麼還會乾護理的活?”而且動作細致溫柔,比她遇到的大多數護士都做得好。
“彆動。”原來是她說話的時候不經意動了一下腿,腳踢到他胸口了。
太陽曬不到的皮膚很白,很細膩,仿佛一塊瑩白透亮的美玉,腳更是,沒有任何疤痕,五根腳趾圓潤飽滿,趾甲修剪得乾淨整潔,還有幾個淺粉色的小月牙……
男人的胸膛很硬朗,即使隔著衣料也燙得不像話,衛孟喜本來就不是遲鈍的人,此時也感覺到氣氛的“怪異”,嘗試再次岔開話題:“你複習得咋樣?”
陸廣全卻不答,“不行就彆賣了。”隻要能考上大學,工資加補助,他就能給家裡減輕負擔。
一個讀書人,尤其是處處被人打壓,沒啥出頭機會的人,衛孟喜現在是缺他那仨瓜倆棗嗎?她缺的是一個能把全家帶上一個新台階的工程師!
“你不用覺得愧疚,你經曆的危險我隻是沒看見而已。”
兩個無依無靠的農村人,在這偌大的礦區想要出人頭地,付出的努力肯定是旁人無法想象的。但幸好現在是1981年,是隻要肯努力,就什麼人都能成功的黃金年代!
上天給她重來一次的機會,她就不會虛度光陰,必須乾出點人樣來!
小呦呦可真是心疼壞了,一直靠在媽媽身旁,哪兒也不去,無論蘇奶奶在外麵怎麼喊,又是用草螞蚱又是糖葫蘆的哄,她就是不願離開媽媽。
於是,崽崽們發現,今晚的飯居然是爸爸做的!那可不是一般難吃啊,一鍋麵條就剛剛熟而已,煎的雞蛋也是黑乎乎的,一個個皺鼻子擠眼睛的,就差把“難吃”刻腦門上了。
就連一貫誇讚陸廣全的蘇奶奶,也吃得唉聲歎氣。
大家都不讓衛孟喜再洗下水,她是一點不覺得暖心,還覺得煩,他們知不知道今天不洗晚上不鹵,明天就沒東西開張,損失好幾百塊錢呐!再加上今天弄丟的,至少是三百塊沒了。
倒是劉桂花和文鳳主動過來,“反正我們閒著也是閒著,怎麼洗我知道,你隻要在一邊看著就行。”
劉桂花最近也經常幫忙,最初那一個月拿三十塊,上個月加上提成到手有小七十,不就是洗點下水嗎?她不怕。
一個月七十塊比她男人兩個月還多,她在家都能橫著走了,狗男人現在可是再也不敢提她不掙錢的話了,不然她能把大團結甩他臉上!
錢就是底氣,無論男女,而穩固的婚姻,是雙方勢均力敵,她算是明白小衛說這些話的意思了。
文鳳明天就要進考場,衛孟喜不讓她洗,沒辦法隻能讓劉桂花去幫她找了另外三個煤嫂,說好每人給她們兩塊錢。
就洗一晚的豬下水,能掙兩塊錢,大家還搶著乾呢!
錢的威力是無窮的,她們不僅搶著乾,洗得也十分乾淨,劉桂花怎麼教,她們就怎麼學,不到十點就給全洗乾淨,還切好了。
衛孟喜本來是腳痛被限製自由,但看著大家夥熱情似火的勞動氛圍,忽然靈機一動——既然可以請一次,那是不是可以請兩次三次,每天都請人清洗呢?
不是她不知道累,她也不是鐵打的。而是以前的她覺著這種東西必須自己清洗的才放心,但劉桂花是個好學生,學到了她的技巧,又是個好老師,能分毫不差的把技巧教出去,最後居然還是個好監工,誰要是打馬虎眼她都能一眼識破。
她也不怕得罪人,直接板著臉讓煤嫂返工,不洗乾淨就彆想拿到工資。
衛孟喜喜滋滋的看著,能用錢解決的苦,她都不受了!
當然,她的鹵汁肯定是等煤嫂們離開才配製的,即使膝蓋痛得走不動路,她也不會讓人看見她吃飯的手藝。以後能不能乾出點名堂,就靠這雙手了。
臨睡前,陸廣全不知從哪兒找來幾粒消炎藥給她吃。
躺在床上,天氣炎熱得不像話,她也睡不著,“陸廣全,你真的隻是高中生?”
陸廣全不說話。
“你說你要是不考礦業大學的話,要不轉行學醫吧?”醫生可是很受人敬重的職業,以陸學霸的智商,說不定學醫也是降維打擊?
陸廣全估計是被她碎碎念念煩了,居然破天荒的把手搭她腦門上,輕輕拍了兩下:“睡吧,明天還要早起。”
明明他的手也不光滑,有很多老繭,可她居然覺得還有點舒服。
真是見了鬼了!衛孟喜在心裡罵一聲,很快睡著,也不知是吃藥的緣故還是真的勞累過度,這一夜她睡得格外香甜。
她不知道的是,夜裡兩點,估摸著鹵肉的灶火要滅了,陸廣全才悄咪咪起身。
幾個崽的被窩早踹哪邊去了,他給拉過來,差點又被衛東踹了一個大馬腳。
這小子,力氣大得驚人,五歲就能抬五十斤的東西,每次幫他媽卸貨是最賣力的……要真踹他下巴上,估計得脫臼。
陸廣全輕笑,摸了摸下巴,來到廚房。灶膛裡閃爍的火苗還是紅的,像是已經有人加過的樣子,鍋裡鹵肉飄香,他用大大的鍋鏟將鹵肉挨個翻身,將最上麵那幾塊壓到最底下,身上就熱出汗了。
再加幾鏟子煤進去,白背心都能擰出水來了。今晚的天好像異常熱,悶悶的,難怪孩子一身汗,他站在院裡吹了會兒夜風,正準備回屋,忽然隔壁倉庫門“吱呀”一聲,蘇奶奶披著衣服出來。
倆人都在彼此的眼神裡看見錯愕。
蘇奶奶老而精的眼睛一掃,發現三大鍋鹵肉都是翻過身的,灶火又被加了一次,頓時凶巴巴道:“現在不睡覺,明天你是去考試還是烤火?”
陸廣全不像衛孟喜好脾氣,不會忍讓她,“那您又是出來做什麼,賞月嗎?”
“你們呼嚕聲太大,吵得我睡不著。”
所以,您老人家就起床加火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