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位老太太,衛孟喜心裡有很多疑問,但她不說,自己問,她就不冷不熱的幾句擋回來,衛孟喜也不敢再打探。
小呦呦叫著“奶奶”,爬到蘇奶奶懷裡,衛孟喜就在後排守著猴崽子們。誰要是敢摳車門,一巴掌打過去,衛東一連被打了幾次,委屈巴巴,她也當看不見。
陸廣全的車技不怎麼樣,畢竟是七八年不碰方向盤的人了,有時候轉彎太大,有時候又刹車太急,衛孟喜上輩子雖然沒學過駕照,但也知道不是這個樣子的。
好容易開完山路,礦業大學正好在書城市區靠近金水這個方向,比衛孟喜去的肉聯廠還近。
寬敞的大馬路邊,一座高高的大石頭砌起來的大門上,掛著“龍國礦業大學”六個大字,他們的車子得以順利開進去。
新生報到的地方圍著很多人,陸廣全剛把通知書和介紹信拿過去辦理報道手續,身邊頓時圍上烏壓壓的腦袋。
“原來這位同學就是今年的高考狀元!”
“錄取通知書是清樺的你們快看!”
“怎麼能這麼過分,分高就算了,個子也這麼高?!”
“還好看……”有女同學小聲說,倒不至於花癡,就是單純的感慨一下,這年代可不興追星,大家對外貌的執著遠不如對成績。
裡三層外三層,場麵實在是太熱鬨了,衛孟喜擠出重圍,乾脆帶孩子逛校園。
大學校園,她上輩子也去過很多次,都是以旁聽生的身份,反正自己戴個帽子,坐最後一排,誰也不認識。她也想交幾個大學生朋友啊,但很怕彆人知道她其實是個“文盲”,所以即使有人主動跟她打招呼,她都很回避。
那時候太自卑了,現在想想其實也沒啥,她是文盲,不照樣嫁給了高考狀元?
礦大校園很大,而且這年代能上大學的真的是要麼很聰明,要麼足夠努力,小池子旁,石椅上,涼亭內,都是拿著書或看或背的年輕人,哪像她在幻境裡看到的,一個個低頭玩手機?
根寶的觀察力最強,“媽媽,好多好多叔叔哥哥呀,阿姨和姐姐很少。”
是的,礦大這種典型的工科院校,男女比例是十分恐怖的。
這也導致了,衛孟喜這個年輕漂亮的女同誌十分紮眼,幾乎每一個迎麵而來的同學都會多看兩眼,有害羞的小同學直接紅了臉。
“媽媽,有人看你喲。”根花很小聲的說。
衛孟喜也不害羞,在她心目中這些都是十八.九歲的弟弟。
跟他們這種走馬觀花式的遊覽不一樣,蘇奶奶倒是很喜歡在有雕塑、石碑的地方停留,看許久才離開。
一直逛了半個多小時,陸廣全才找過來,“辦妥了?”
“嗯。”
“好耶!動物園衝衝衝!”
小孩子嘛,對這種地方是沒有抵抗力的,從昨晚知道能來,就激動得睡都睡不著。一家子殺到書城動物園門口,一張票才五角錢,蘇奶奶卻說不用買她的,她要回家去看看,待會兒會來這兒跟他們彙合。
小孩半票,花兩塊兩角五分錢,又在賣票旁邊的窗口買了人手一個氣球,捏著人手一張票,大家雄赳赳氣昂昂走進動物園。
五個孩子,除了小呦呦還在媽媽懷裡抱著,能掌握住,其他四個都是撒手沒的類型,陸廣全一雙眼睛恨不得分四雙用,一會兒的功夫不是這個跑遠就是那個落下。
幸好,動物園人流量不像後世大,兩個大人勉強還能看住,在他們咋咋呼呼劉姥姥進大觀園的驚歎聲中,看完了獅子老虎大象長勁鹿大熊貓……最終還一人買了隻小熊貓玩具,才算結束。
“媽媽,以後你要多帶我們來動物園哦。”
“為啥?”
“這樣以後你老了,我也多帶你來。”
衛孟喜:“……”我可謝謝你們,我的好兒子好閨女。
動物園門口還有賣冰棍兒汽水兒的,五個崽腿就邁不動了,左一聲“媽媽”,右一聲“爸爸”,口水汪汪的看著。
衛孟喜上輩子因為胃不好,很少喝碳酸飲料,那所謂的嶗山可樂水黑乎乎醬油似的,氣泡很多,辣嘴巴得很,“不好喝。”
主要是對孩子身體不好。
可陸廣全那死摳瓢居然已經率先掏出三塊錢,“來六瓶。”
玻璃瓶裝的汽水兒,又涼又辣,喝完退瓶子還能再少一角錢。貴是真貴,可孩子們興奮得小臉通紅,嘴巴裡喊著一包汽水兒,鼓得小青蛙似的,又分外賞心悅目。
衛孟喜咬牙切齒,看來給他的零花錢太多了。
“給。”陸廣全給她也買了一瓶,他自己一口沒喝。
衛孟喜才不稀罕呢,當誰沒喝過啊?但手卻很快接過來,“咕嚕咕嚕”下肚,又辣又涼,感覺肚子裡都在冒氣泡。
可惡,居然還是粉紅色的!
喝飽了汽水兒,打的嗝都是一股臭臭的生薑味兒。可崽崽們的胃就像無底洞,一會兒看見糖畫兒又說聞著甜甜的一定很好吃,陸廣全又給一人買了一個。
這東西是需要轉的,一塊光滑的大理石板上,一個竹篾做的轉盤,周圍是十二生肖的小畫兒,呲溜一轉——根花轉到一隻鳳凰,根寶是小兔子,衛紅的大公雞,小老弟就厲害了,居然轉到一條龍,高興得一蹦三丈高。
當然,要說運氣最好的還是小呦呦,居然轉到糖畫之王——花籃!
為啥叫它是糖畫之王呢?因為這是最費糖漿,也是唯一立體的糖畫兒,其它十二生肖都是平麵的,這個花籃需要先在石板上點大大一塊圓糖餅的“底”,再倒一個小一點的圓圈,利用兩次糖漿的溫差不同,冷熱凝固程度也不同,輕輕這麼一提,立體的花籃筐底就成型了,再加提柄、雕刻格子和花朵……那簡直絕了!
所有動作,都在短短的十幾秒鐘之內一氣嗬成。
彆說小呦呦已經被驚呆了,就是衛孟喜也讚歎不已,在“幻象”裡,這已經是快要瀕臨失傳的非遺手藝了。
這麼美的手工藝品,誰舍得吃呢?
衛孟喜覺著,上天待她真不錯,能讓她有幸來到這個各種精神文化遺產豐富的時代!
“師傅您這手藝也太好了吧!”她由衷的讚歎。
師傅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臉很黑,但手很乾淨,指甲修剪得短短的,手指也很光滑。雖然這個時代的糖畫不算稀罕,她以前也見過不少,但做得這麼逼真,這麼漂亮,還這麼快的,這個師傅是第一個。
師傅做了這麼長時間,第一次被年輕女同誌誇,也有點不好意思,“一般一般,我爹以前做得更好,畫啥都能活過來。”
衛孟喜來了興致,反正蘇奶奶也還沒來,就跟他攀談起來。沒辦法,上輩子鍛煉出來的厚臉皮,無論是三教九流還是達官貴人,她都能厚著臉皮聊幾句。
終於,等到蘇奶奶趕過來,已經是三點多,一大家子又去聚賓樓下了頓館子,這才開著車子,拉著明天的備貨回家。
陸廣全的學校離礦區不算遠,騎車快一點的話隻需要四十分鐘,他今晚肯定是要回家住的,明天見到班主任以後再申請一個走讀資格,以後都儘量每天回家。
衛孟喜和孩子自然不會反對,這樣他上大學好像對小家庭的影響就不大。
***
第二天,陸廣全早早起床騎車去學校,衛孟喜和劉桂花隻能用竹簍背鹵肉上市區開門,走路。
然後,她發現,自己現在很缺兩樣東西:一是另一個載重比自行車大,更加方便的交通工具,這樣兩口子就能錯開對交通工具的依賴。
陸廣全回家她是需要的,可市區的生意也不能丟,每天走路來回是不現實的。
另一個急需的就是人手,隨著天氣越來越熱,名氣打出去後,兩個鹵肉店均銷量大增,尤其是人民路店,如果是出貨量能跟上的話,至少要增加一倍。
那麼,洗下水的女工就不夠了,孫蘭香三人隻能勉強維持住現在的速度,再加量就得延長工時,或者降低衛生質量,這樣的話不太人道,也得不償失。
她必須招人了。
劉桂花聽說她的想法,也跟著點頭,現在不是錢不錢的問題,她都沒時間管建軍兄弟倆了,畢竟她現在的工資能拿到九十塊了,掙得比男人還多,哪還有功夫吵架,甚至巴不得男人辭職回家看孩子。
養家?就跟誰不會似的。
正在她們計劃新增幾個女工的時候,孫蘭香把自己另一側的鄰居介紹進來,鄰居又帶了倆剛來礦區還沒來得及蓋窩棚的煤嫂,衛孟喜觀察了幾天,發現她們都很珍惜這個工作機會,做事非常認真,也肯學,立即點頭同意聘用。
當然,都是沒有聘用合同的,就口頭說好,因為她們技術尚未熟練,第一個月先開二十五,休息天跟孫蘭香她們一樣,每月輪休四天,如果表現不錯的話,從第二個月開始漲到三十塊,乾滿一年又沒有重大過失的話,可每個月漲十塊工資。
這是多大的好事啊?一年以後就是四十塊每月,關鍵這班隻需要上三個小時,還是跟正式工人一樣的休息天數,彆說煤嫂們,就是工人們也願意來乾!
當然,大家都不知道,衛孟喜這麼做的用意,其實就是拿一年後漲百分之三十三工資的利益,來保證質量,告訴煤嫂們,隻要用心,就有機會掙更多的錢,要是因為沒洗乾淨,讓顧客吃出臭味或者吃壞肚子,那不僅要扣當月工資,明年也沒機會繼續乾了,更彆說那三分之一的上浮工資!
衛孟喜這一招其實還是挺有先見之明的,至少在接下來很長時間內,她的生產衛生這一塊是萬無一失的。
確定好新的清洗工人,接下來就是看店的人了。衛孟喜的初中補課班馬上就要考試,她不可能再看店,所以得找一個足夠機靈又值得信賴的人,配合劉桂花,一人看一個。
她第一個考慮的是孫蘭香,但小媳婦嚇得直搖頭,說自己沒上過學,不會算賬,怕把賬務弄錯,打死也不敢。
衛孟喜在礦區認識的人裡,要麼都是有正式工作不可能來幫她打工的,要麼就是煤嫂,可她挑剩下的,多是些長舌婦,先不說做事怎麼樣,單那碎嘴子她就受不了,啥都給你叭叭叭往外說,她還有啥商業機密可言?
思來想去,她隻能去外麵找人,把礦區店留給劉桂花看,人民路店找另外的人。而此刻,她的腦海裡就有一個人選,隻是不知道她現在找到工作沒,是否有時間,又是否願意幫她賣鹵肉。
跟其他事比起來,找人絕對是優先級最高的,第二天一早,衛孟喜就直奔金水市而去。百貨公司家屬樓就在商店背後的小院子,裡頭停著好幾輛三輪車和一排排的自行車,居然連小轎車都有一輛,看來這真是公認的好單位啊。
她想再買個交通工具,汽車不用想,現在國內的汽車很少能以私人名義購買,都是單位采購,況且一輛動輒一二十萬,是她怎麼也不可能達到的經濟實力。
光靠賣鹵肉,賣五年或許能買上一輛不怎麼樣的,但橫看豎看,她也不是能用五年積蓄買個交通工具的人。
再買輛自行車?載貨量太小,還費勁,每天蹬車回來衣服都是濕透的,這種苦她不想再受了。
思來想去,她決定買輛三輪車。可惜現在市麵上的三輪車都是靠人力蹬的,費勁是真費勁,如果能換成燒油或者用電的該多好?但隨即一想到現在的汽油柴油都是憑票供應,為了淘換這些票據,也要浪費不少時間,她又冷靜下來了。
想著,她敲響了503的門。
門兩邊各掛著一束艾葉,應該是端午節前掛上去的,現在農曆七月底,已經枯萎變黑了。
半天沒動靜,她又加大力量敲了一次,還是沒動靜。
衛孟喜想了想,大聲問:“李曉梅在家嗎?”
裡頭終於有動靜了,而且聲音還是從門後傳來的,非常小:“你是誰?”
原來是一直躲在門後?衛孟喜大致能猜到原因,忙小聲回答:“我是金水煤礦的衛孟喜,我找你有點事兒。”
鐵門迅速打開了,蓬頭垢麵的李曉梅把她拽進去,“衛姐快進來,對不住,我不敢大聲,萬一他們知道我在家,又來趕人,我們已經沒地方……”可去了。
衛孟喜點點頭,表示理解,“我上個禮拜去百貨商店,剛好聽到你同事說你家的事,現在都處理好了嗎?”
李曉梅的眼淚頓時嘩啦啦的流,以前多精致個女孩啊,現在頭發亂蓬蓬的,身上的衣服也不知道是幾天沒洗了,臉看著也像沒洗的樣子,衛孟喜實在很難把她與以前那個天天化妝才能出門的女孩聯係在一起。
“衛姐,我……我沒臉見人了,我爸爸那樣……我一直都不知道,要是知道我一定會勸他改邪歸正,會勸他自首,我……”
是啊,終究隻是個十九歲的女孩啊,父母想做什麼,又不會提前征求她意見,直到事發,她才知道自己心目中光明偉岸的父親居然是個“小偷”,是個“蛀蟲”,她也算受害者。
當然,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她這麼多年其實也在不自知的前提下享受了“蛀蟲”父親帶來的優渥的物質生活,衛孟喜並不覺得單位的處理方式有問題,收回不屬於他們家的東西,這是天經地義,不是誰弱誰有理。
衛孟喜這麼想,也是這麼說的,先安慰她,然後把事情利弊分析給她聽,讓她接受現實,逃避和躲在家裡是不對的,單位要收回房子是有法律依據的,不能因為自己家庭困難就拒絕,更不能無理取鬨,但母親生病需要照顧也是擺在眼前的難題。
小姑娘聽得連忙點頭,她何嘗不是這麼想呢?可一來母親不願搬走,想要努力維持她多年的采購經理夫人的尊嚴,二來她又沒工作,租不到房子。
剛開始她是出去找工作的,找了很長時間,一開始好好的,當了解到她父親的“事跡”後,都沒單位敢要她,街道辦也不願安排她參加招工,一人犯罪,全家可恥嘛。
“衛姐,我完了,再也沒有單位願意接收我了。”小姑娘先是“哇”一聲抱頭痛哭,下一秒,想到自己還在躲避單位的人,立馬又硬生生將哭聲咽回嗓子裡,轉而抱著肩膀抽泣。
衛孟喜也不再安慰,一直等著她哭,一定要哭個痛快,不破不立。
趁著這工夫,她打量屋裡擺設,其實能搬能賣的都已經搬走了,哪還有一件家具呢?僅剩幾個缺胳膊少腿兒的小板凳橫七豎八,連盆架子都被拆分拿走,洗臉盆也沒了,難怪沒洗臉。
衛孟喜歎口氣,她之所以要把話說這麼直接,而不是一味的安慰,其實就是想說明自己的態度,她可以開高工資,可以給機會,但她也是一個剛正不阿,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人,在龍國奉行“死者為大”,死都死了就算了啥的,但她偏不,做錯了她就要說,該受的懲罰就得受著。
貪汙受賄的采購經理,本來就應該承受眾人的唾棄,人死了可以不用坐牢,但該退的錢一分不能少,該承受的罵名也隻能受著。
以後這姑娘要真成了她的員工,她不希望她有任何的僥幸心理,她必須嚴格按照她的規矩來,心裡必須有把標尺……一個逝者,衛孟喜都可以直言不諱,活著的,她更不會客氣。
所以,她這是先把自己對工作犯錯的態度表達出來,醜話說在前麵,以免以後關係好了不好開口。
終於,李曉梅哭了一會兒後,擦乾眼淚,終於打起精神問:“衛姐來找我是有什麼事嗎?”
“我想問問你,願不願意去我的店裡上班。”
“上班?”李曉梅兩隻核桃一樣的眼睛頓時亮得像小燈泡,“你真的能要我嗎?我的檔案上……”
衛孟喜抬手,止住她的說法,“咱們也不是國家單位,不講究那些,我隻看你個人的工作能力,能行就乾,不能行就滾蛋。”
這話,瞬間激起了李曉梅的鬥誌,“我一定行,隻要衛姐要我,我不會滾蛋的!”就是死,也不會滾。
“我還沒說是乾什麼工作呢,你以前在櫃台賣化妝品,工作環境乾淨整潔,我那邊卻是鹵肉店,煙霧繚繞,熱氣騰騰的,你能接受嗎?”
“你先想想,不用急著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