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老頭擦擦汗,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回來就好,咋不提前說一……”
他愣住了,本來該下崗的老三居然精神抖擻,連背也比以前直了,“你不是下……”
誒等等,這個女人是衛孟喜?穿著那種傷風敗俗的服裝,居然還敢穿皮鞋,他活這大把歲數也沒穿過皮鞋呢!不不不,不僅她穿皮鞋,就連最小那個丫頭片子居然也敢穿皮鞋!
她們配嗎?
她們把下崗的老三當什麼了,有錢不孝順爹娘,咋還能給她們花?
陸老頭平時慣會裝樣,乾啥都把老婆子推在前頭,此時實在是被氣狠了,居然沒忍住把心裡想的話脫口而出。
於是,就在一瞬間,陸廣全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但他在忍耐,腮幫子有點鼓,臉色由黑轉青,最終還是沒忍住,冷冷一笑,“是嗎?她們不配,誰配?”
陸老太從屋裡衝出來,嘴角掛著口水,搶答:“我呸!”
本來想說她配,這些好東西都該是她的,可中過風後嘴巴不利索,說話漏風。
陸廣全本來還想跟他們說兩句話,即使走,也想告知一聲,以後老人病了隻要寫信去,他都會儘一份力,當然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樣給的多,但至少大哥二哥給多少他也不會少……可見麵第一句話,不是問他們路上順不順利,也不是問吃飯沒肚子餓不餓,而是說他的妻女不配穿皮鞋。
在這之前,如果說他還有兩分僥幸的話,此刻也徹底斷了。甚至,他痛恨自己的僥幸,從小在這樣的環境裡長大,還不知道他們什麼人嗎?
徹底失望也好,以後都不會再有期待,“雖然父親和母親不歡迎我們回來,但該算的賬還是得算一下,以前我寄回家的工資,既然你們一分也沒花根花根寶和他們媽媽身上,那就還給我吧。”
“老三你放什麼屁呢!我還沒問這小賤人,她怎麼敢去冒領你的工資,她倒是拍拍屁股跑了,郵政所的人來討要五百塊錢,還有幾百斤糧票,你咋不管管她?咱們老陸家可真是被她坑死了。”這些話老太婆說不利索,是老頭子說的,平白無故被陸小玉要走那麼多錢和糧票,他差點被氣死!
陸廣全的臉色更難看了,“我叫你一聲父親,請你尊重我的妻子,她是我孩子的母親。”
陸老頭一噎,“小賤人”三個字確實不該他這老公公來罵,本來去年他進兒媳婦房門的事還渾身是嘴說不清呢,乾脆也不跟他歪纏,說重點:“老三啊,枉你讀了那麼多聖賢書,父母省吃儉用把你養大,你出息了,反倒回頭跟我們要錢,你是要逼死我們嗎?”
說著說著,老淚縱橫。
衛孟喜冷眼旁觀他演。
“我們做人父母的,把你們養大也不求回報,但你這麼多年在外也是事實,你大哥二哥在我們床前儘孝,每天不知道要花多少錢在我們身上,你不出力,出點錢不也是應該的嗎?”
有老人跟著點頭,是這個理兒,力氣和金錢,你總得出一樣吧。
“你去年不在家是不知道,你娘中風過一回,住了很久的院,把咱們家這麼多年的積蓄全搭進去了,你跟我要錢,我去哪兒給你抓……如果你真的急需用錢,要不我去問問,縣裡哪裡能賣血,我這一身老骨頭不值錢,我聽人說血倒是能值幾個。”
說著說著,他都開始自我感動了,眼淚嘩啦啦的流。
關於治病錢,他倒是沒誇張,老婆子中風不是裝的,當時縣醫院不敢收,是直接給轉到市醫院去的,一去就進搶救室,好幾天才轉到普通病房,那錢就跟流水似的出去,人是醒不來,他倒是想說不治了,可廣梅一根筋,紅著眼瞪著他,他要是敢說不治,閨女能跟他拚命。
於是,硬著頭皮搶救,直到出院,各項費用加起來一共是850塊,加上後期開的藥,打的針水,至少900塊。還給陸小玉500,湊不夠糧票用錢還了120,再加他們去謝家算賬的車旅費,住宿費,這還是在派出所免費“住”了幾天呢,攏共被衛孟喜整出去1600塊錢。
這不就是他們大半輩子的積蓄嗎?
當時,他們真是殺了衛孟喜的心都有,要是能插上翅膀飛去金水煤礦,衛孟喜現在的墳頭草都有兩米高了。
就這樣,還敢回來要錢?
陸廣全自己就是個精打細算的,在心裡迅速地算了一下,把每一個錢眼子對上。
“行吧,那錢我就不跟你們要了。”
老兩口鬆口氣,老三還是孝順的,偶爾發昏也是被那婆娘枕頭風吹的。
就是旁觀的老人們,也彼此交換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看吧,再能乾的孩子,隻要他孝順,隻要他有良心,就永遠飛不出父母的手掌心。
學到了,學到了。
衛孟喜卻心頭火起,這王八蛋,這就放過他們了?那去年還一個勁跟她道歉說對不住她?啊呸!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陸廣全卻仿佛沒看見眾人的神色,他頓了頓,自顧自的說:“在跟小衛結婚前,我每個月寄回18塊,加安全獎,合計246塊,從我工作算起,一共是四年零兩個月,算個整數就是四年,一共給你們寄回984塊。”
他說得很慢,大家都能聽懂,心裡都說廣全真是孝順啊,那幾年正是日子困難的時候,他這些錢都能養活一大家子十幾口人了。
下一秒,所有人都傻眼了,因為孝順的老三嘴裡居然冒出一句話——“這些錢什麼時候還我?”
“啥?!“
“還你?!”
衛孟喜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行啊小樣兒,原來你的話都在這兒呢。
“小衛取走的五百塊,本來就是她在兩年婚姻裡該得的,是我寄回家撫育兒女的費用,天經地義。”陸廣全怕她累,還把閨女接過來,擦了擦閨女腦門上的汗,雲淡風輕的說,“但前麵四年的,你們沒花在根花根寶和他們媽身上,不就應該還我?”
是他大意,讓他們媽媽受委屈了。
“不,不是,你胡說八道啥?”陸老頭百口莫辯,心裡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一個反駁的字。
陸廣全今兒是真鐵了心要討公道的,也不囉嗦,“一共984塊,糧票就當我養他們母子三人,順帶孝順你們。”
陸老頭想說錢都花了,花在孩子和兒媳身上了,可這麼多雙眼睛看著,根花根寶以前過的啥日子,當誰不知道呢,就是他們做得太過分,老三探親時看見孩子可憐,這才給孩子找後娘呢!
“老三,你這是要逼死我和你娘啊!”一屁股,老頭就跌坐地上,拍著大腿嚎啕大哭。
陸廣全有點吃驚,這種撒潑耍賴,以前可是他媽的風格,怎麼他爸也……
他心頭反感,隻想速戰速決:“我的孩子生病你們不管,所以去年母親住院,也不該我管,咱們扯平了……984塊你們現在要是拿不出來,也可以不拿。”
“不僅如此,我還每年給你們五十塊養老錢。”
陸老頭哭聲一頓,心說老三還是那個孝順的老三。
五十塊已經不少了,村民們咋舌,當然,他們哪裡知道通貨膨脹和物價上漲啊,反正知道這是他們三個月也掙不到的錢就行了。一個個還開始安慰老兩口,“廣全良心挺好的,你們就彆說啥賣血的話了,這不是傷孩子心嘛。”
“就是,每年一個兒子五十塊,你們家四個兒子就是二百塊,吃的喝的都靠自己種,花不了幾個錢,二百足夠過好日子的。”
陸老太急著想說不夠打發叫花子呢,可她一張嘴就隻有口水,一個字也崩不出來,急得臉像老茄子。
陸老頭可不像老太婆那麼短視,現在每年五十,以後他隨便扯個謊,要麼說自己腰疼腿疼屁股疼,總是能把數額往上加一加的,先拿到錢另說。
“行。”
於是,陸廣全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三張提前寫好的信簽紙,“這是協議,煩請六哥念一下,大家夥也聽一聽,幫著做個見證。”
協議很簡單,就是說從今天開始,他每年給他們五十塊養老錢,包涵了一年的衣食住行和醫藥費,如果遇到重大疾病則兄弟幾個再商議,拿著醫院□□清單,該追加多少他一分不少……這樣的贍養方式將一直持續到兩老百年。
有理有據,清清楚楚,陸村長連連點頭,村裡幾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也說是這個理兒,就連陸老頭也挑不出錯。
於是,在所有人的見證下,老兩口同時按下手印,一式三份,各方保存。
衛孟喜牙根有點癢,說實在的,給五十她都嫌多。關鍵是這家夥什麼時候準備好的協議,她居然一點也不知道!
終於,陸廣全把自己那一份收好,淡淡的來了句:“那沒什麼事我們就先走了。”
陸老頭糊塗了,不是說給錢嗎?那今年的錢得先給掉吧?“那今年的五十塊是不是……”
陸廣全一臉莫名其妙的看著他,“不是已經給了嗎,給了你們十九年八個月零五天的錢,等十九年後我會繼續給。”
“不,不是,這我沒收到一分錢啊,哪來的十九年八個月零五天?”陸老頭是真懵逼了,一臉懵逼。
衛孟喜反應很快,捂著嘴差點被笑噴,小樣兒,牛啊。
陸廣全掰著手指頭,“你們本來應該退還我984元,但既然你們沒錢,我就拿來抵養老錢了,每年五十,984塊是不是正好是十九年八個月零五天的養老錢?”
彆說老兩口,菜花溝所有人都傻眼了,這,這,這……也能行?
陸廣全抱起孩子,“協議上是不是寫著‘雙方在債務付清的基礎上’幾個字,你們好好看一下,等十九年後債務清了,如果有能力的話,我會根據到時候的物價條件和具體情況多給點。”
老兩口差點沒一口血噴出來,娘的,那也得他們活得到十九年後啊!老三這榆木疙瘩怎麼變得這麼狡猾,真是想哭都沒地方哭,想撕掉狗屁協議吧,還在隊長手裡。
想哭吧,氣到心絞痛的時候,一滴眼淚也擠不出來。
衛孟喜等著他們的氣都到天靈蓋了,終於笑著祭出大殺計——“我們今兒回來就是告訴你們一聲,我和五個孩子的戶口遷走了,你們彆忘了退責任田。”
“啥?遷走?誰允許你遷走的?”暈乎乎的老婆子,終於崩出幾個字。
“沒有我這戶主同意,誰允許你們遷走的,告訴你們,村裡就不會給你們辦理。”
陸村長滿頭虛汗,“我……叔,我已經給他們開了介紹信和證明。”
陸老頭腳步踉蹌,“你這村長咋當的,咋也不來問問我?”
“我當村長還要問你怎麼當嗎?”脖子上的假領子勒得他喘不過氣來,村長也回過神了,廣全兩口子今兒哪裡是回來看老人,壓根就是來一刀兩斷的。
原本想著,廣全孝順,自己隻要捧著老兩口,以後廣全隨便從手指縫裡漏點出來也夠他吃的,誰知人以後都不是菜花溝的人了,這倆看東西算啥?
想起以前在他們手底下受的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你們算啥東西,也敢來教我做事!
隻能說,菜花溝的人都是一脈相承的現實。村長冷哼一聲,“隻要他們再去鄉政府蓋個章,這事就板上釘釘了,你們也彆扯那些沒用的,趕緊想想責任田裡的糧食收完沒,完了趕緊退出來。”
這下,村民們沸騰了,甭管陸廣全他們一家在煤礦上過什麼日子,也甭管啥養老錢啥債務的,其實跟他們都沒啥關係,但責任田卻是關乎每一個人利益的,農民的根就是土地,土地是有限的,誰家多占了,其他人就要少分。
於是,大家夥趕緊幫腔,“是啊嬸子,彆忘了把田退回來,我家新生了個兒子,正好缺一份。”
“還有我家,我家也生了大胖小子,我家也缺一份。”
“我上個月剛娶了媳婦兒,也該添一份。”
……
於是,大家七嘴八舌的,就把還沒退回來的責任田給“認領”了,甚至有知機的,立馬就磨著村長,催著趕緊趁莊稼收完,趕緊劃撥給他們,好種春糧。
陸家老兩口,哪還有時間想啥養老錢啊,心裡隻有一個想法——這田是不可能退回去的,這輩子不可能,下輩子也甭想。
“這咋辦啊老頭子?六個人的田,可是不老少呢……”嘴不在家裡,產下的糧卻在家裡,這是多美的事啊,他們做夢都能笑醒的呀!
“噓,閉嘴,我知道,我有個辦法,你過來……”倆人窸窸窣窣說了幾句。
老婆子臉上露出誌得意滿的笑,“高,你這招真是高!”
不過,下一秒,問題就來了,“我這半邊身子不方便,恐怕跑不過他們,老大老二都死回娘家去了,這誰去啊?”
“我跑得快,我趕緊去鄉政府,我就不信我去鬨,他們還能遷走,我就是……我就是死在那兒,也要保住土地!”
陸老頭說到做到,他這一輩子,對幾個兒女都沒什麼慈父之心,對妻子和父母也沒什麼愛,唯一的愛全給了田地,因為那是能讓他吃飽肚子的東西!
可現在有人要把他的心頭肉挖走,他能直接一根褲腰帶吊死在鄉政府大門口,你信不信?
他也顧不上穿外衣,直接光著膀子就往外衝,他就不信了,他這麼好的體力,當年鬥地主打土豪的時候永遠衝在第一個的人,會跑不過老三兩口子!隻要跑到他們前頭,隻要堵在鄉政府門口,看誰敢給他們遷戶口,哼!
老頭子挑了最近的小路,跑得比兔子還快,到了公路邊,發現居然沒看見他們的身影,心裡頓時鬆了口氣,冷哼一聲,狗日的小兔崽子,還想跟你老子我玩兒花的,我就是爬,也比你們跑得快。
想著,他也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畢竟是上歲數的人了,一口氣不停的跑,他也受不了啊。
況且,剛才被那“協議”氣得心絞痛,他還沒緩過勁來呢。
來到鄉政府門口,也不著急進去,先在門口喘會兒氣,估計是天太熱了,他又跑得急,饑腸轆轆的,居然覺著頭有點昏。也不知道是不是眼花,原本沒什麼看頭的鄉政府門口,居然停著一輛油黑黑,錚亮亮的大家夥,他聽人說這叫小轎車,是大領導專門開的。
大領導!
他眼睛一亮,要真是這樣的話,那可就更好辦了!大領導在裡頭,他鬨起來更方便,當著大領導的麵,誰還能把他怎麼著?反正到時候他就賴地上不起來,誰能把他拖走他就咬誰,大領導看著,誰要是敢碰他一根手指頭,他就大叫“打人”,反正光腳不怕穿鞋的。
對,就這麼辦。
老頭進了鄉政府,直接大聲問:“大領導在哪兒?我要找大領導!”
辦事員一頭霧水,這老漢是啥毛病?但出於職業本能,還是好聲好氣問:“你要辦什麼事?”
“待會兒我兒子媳婦兒和幾個孫子來遷戶口,你們不許給他們遷走,他們生是我陸家人,死是陸家鬼,責任田必須在我們家裡,要是……哼哼,我就吊死在你們門口,看大領導怎麼革職查辦你們!”
天氣本來就熱,辦事員心裡正煩呢,“死不死的,啥毛病。”
“等他們來,我就看著,你們誰敢給她辦,我就……”憤怒、得意混雜在一起,撒潑還撒得挺理直氣壯。
辦事員心說遷戶口?剛剛不正好辦了一家嘛,這年頭能把戶口遷出去的不多,更何況是沒有正式工作的家庭婦女,連帶著孩子,六口呢。“等等,你兒媳婦叫啥名字?”
“衛孟喜,她叫衛孟喜,彆想欺負我不識字,我就在這兒等著,你們要敢辦我就敢解褲腰帶……“說著,還真動手解,表示他不是鬨著玩兒的。
辦事員一愣,“衛孟喜啊,是不是還有五個娃娃?那你來晚一步了,他們剛剛已經辦好,走了。”
還衝他搖了搖剛才辦理時留的存根,“你看,是不是這個名字。”
是的,就是那三個字,是的,人數都對上了,紅印章已經蓋了,以前的戶口作廢了,以後這一家子就是再也不屬於陸家的了,那責任田……田……
“轟——”
陸老頭隻覺腦袋發蒙,還想再問,可辦事員已經轉身走了,愛死不死,要是誰都能靠撒潑耍賴威脅政府,那還養警察乾啥?鬨吧,鬨死了跟他沒關係,還得賠償他精神損失費呢。
他剛走了兩步,忽然身後傳來“噗通”一聲巨響,回頭一看——剛才還頤指氣使的混老頭,居然一頭栽倒在地上,白眼一翻,嘴裡“嗚嗚”叫著,不省人事。
***
而此時的陸廣全一家子,早已離開鄉政府,都快到縣城了。
“媽媽,咱們來縣城乾啥呀?”
“吃水餃嗎?”
衛孟喜也想起去年帶他們吃的第一頓水餃,是該再去吃一頓,有始有終嘛,以後就徹底跟菜花溝徹底拜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