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良看她高興,自己也意氣風發的,“你們好好乾,盤活經濟就靠你們了。”
他已經了解清楚了,這些小商小販都是背井離鄉的煤嫂,是一群沒有退路也看不見希望,隻能埋頭苦乾的女人,她們是媽媽,是妻子,是女兒,也是一個家庭的頂梁柱。
當時是市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接到群眾舉報線索,說金水煤礦窩棚區有人聚集搞投機倒把,希望相關部門能嚴查。當時打辦的同誌聯係他,想要搞一個聯合行動,徐良當場給拒絕了,還提出不能不問青紅皂白的一棍子打死,可以先來看看,如果真是投機倒把,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
當時他也是頂著很大壓力的,搞不好自己也要受處分。
誰知大家夥穿著便衣來到礦區,一路經過前頭家屬區的光鮮亮麗,再來一牆之隔的窩棚區,看著那低矮得進門都要彎腰駝背的房子,黑漆漆的落滿煤灰的屋頂地麵,成群成群無所事事的婦女,吃不飽沒褲子穿的孩子,心裡的滋味……實在是太不好受了。
是,這群女人是黑黑的,看著不愛乾淨的樣子,是沒什麼文化,甚至一口鄉音很是讓人難懂,但她們無一不勤勞,熱情,嘴裡說著彆的事,但手上的活不停,無論是賣盒飯的,賣包子的,洗下水的。
她們那黑黑的臉上,是白白的牙齒,和比牙齒還燦爛的笑容。
每一個為幸福生活而努力奮鬥的勞動者,都值得尊重,不是嗎?
況且,她們的男人在井下乾著最辛苦,最危險的活,是最可愛的人沒錯吧?
可這群最可愛的人,連他們的妻子和孩子都養不活,每天隻能靠點小手藝賣點吃的喝的,僅夠維持生計而已。
現在打擊她們,就是要踢翻她們一家子的飯碗,誰又下得了手?
大家怎麼來的,又怎麼回去了。
回去後第一時間研究了這個情況,並上報給省裡,又結合衛孟喜等第一批個體戶發展現狀,連夜分析研判形勢,做足了計劃和預案,又請了很多相關領域的專家來把關,這才拍板的。
事情是昨天半夜決定的,他今早先去上班,中午就趕著吃午飯的時間,騎著自行車直奔金水礦……難怪白襯衫都糟蹋成那樣了。
徐良簡單的說了幾句來龍去脈,喝完兩杯水,就帶著助手走了。衛孟喜卻沉浸在他的話裡,久久不能平靜。
雖然還在摸著石頭過河,但他們這樣的為老百姓辦實事的乾部,真的每一天都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奔走著,都在為新思路新方法絞儘腦汁,上下求索!
所以,龍國能有四十年後的崛起,離不開這樣一群辦實事的乾部,離不開在他們引導下埋頭苦乾的勞動者。
衛孟喜覺著,自己對徐良的印象可能太片麵了,一直以為他是個清高的雄心勃勃的官員,但本質上,他更是一個負責的好乾部。
既然他都不辭辛勞跑來了,衛孟喜當然要第一時間把好消息廣而告之。
她也不耽擱,直接去找楊秘書借了個裝電池的喇叭,一打開就”滋滋滋“的響。
“小衛你這是準備給咱們開大會哪?”
有的取笑她,“衛主席要發言了,大家靜一靜。”
“衛孟喜同誌是要唱大戲給咱們聽呢,你們聽著……”
煤嫂們你一言我一語,都在逗她。這時候的衛孟喜哪裡還記得是誰跟著她做盒飯搶她生意,又是誰背後說她壞話來著,反正拿起喇叭就是一陣瘋狂輸出——“咱們窩棚區的煤嫂們趕上好時代咯,咱們以後都不用躲著打辦和治安隊了,隻要申領了個體工商戶營業執照,以後咱們就是合法合理的買賣,誰來了也趕不走!”
“啥?小衛你說啥?”
“個體戶營業執照?我是不是聽錯了呀?”
“喂,小衛你彆跑啊,你跟咱們說清楚,那是個啥玩意兒?”
衛孟喜當然不是真跑,她是回家抱她的營業執照來給大家夥看的,並解釋有了這個東西,以後她們能享受到哪些優待和權益,又要履行哪些義務。
當然,最重要的肯定是納稅唄,要是不納稅國家財政哪來的錢?乾部們的工資從何而來,各種大型基建項目的錢從哪兒來?學校醫院鐵路公路怎麼修?她真怕這群煤嫂們因為不懂而偷.稅漏.稅啥的。
她叭叭叭輸出一堆,煤嫂們聽得一愣一愣的,倒是付紅娟問:“那按照這個意思,我們以後要給國家乾部發工資,要給咱們的娃兒蓋學校?還要修咱們回老家的鐵路麼?”
所有人都沉默了,一雙雙渴望的眼睛看著衛孟喜。她們不懂啥大道理,甚至都不識字,但衛孟喜這幾句她們是聽懂了的。
衛孟喜點點頭。
付紅娟“哎喲”一聲,差點暈倒——樂暈的!
窩棚區沸騰了,所有煤嫂們激動得手舞足蹈,是啊,卑微的,沒本事的她們,居然也能有為國家大事貢獻力量的時候,這樣的自豪感和成就感,不比掙錢香嗎?
衛孟喜眼眶濕潤,心說,這個年代的龍國人,將是未來支撐龍國進步、騰飛的重要基石,而她,也有幸成為這些基石中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一塊。
真好。
***
進入1982年春天後,天氣越來越冷,衛孟喜騎摩托車凍得耳朵都快掉了。
陸廣全給了她一雙黑皮手套,可耳朵卻擋不住,她嘗試過買雷鋒帽,但耳朵蒙太緊實,她怕自己聽不見聲音,在路上不安全,戴了兩天就沒戴了。
自打元旦節那天中央轉批《全國農村工作會議紀要》,進一步肯定包產到戶到組等都是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生產責任製以後,路上的行人和車子都愈發多了。
以前她騎半天,頂多能遇到拉煤的大車和幾輛自行車,現在嘛,各種各樣的自行車,三蹦子,行人,比以前多了太多,都是人背馬駝上書城做小買賣的,趕集的,上下班的。
這種時候,就十分考驗駕駛技巧,衛孟喜不敢大意。
倒是蘭香給她做了一對護耳,看著輕薄透氣,隔音效果不太好,但保暖效果卻不錯。
衛孟喜覺著,自己那縫紉機是真送對了,趁著窩棚區的煤嫂都能申領營業執照的契機,衛孟喜鼓勵她也申領了一個服裝加工製作的,反正能不能用上另說,現在先把證拿到手再說。
畢竟號數那麼靠前的營業執照,也彆有一番紀念意義不是嗎?
過完年,時間很快進入三月份,天氣漸漸回暖,過了寒冬臘月和春節的高峰期,鹵肉銷量再次下降,兩個店的銷量總額下降了百分之二十。
最直觀的就是,每天的淨收入下降到隻有八十塊了。
著急說不上,衛孟喜知道這是正常規律,小吃就是會有季節性,哪怕賣早點的也有工作日和周末的區彆。可肉聯廠的劉香卻告訴她,“咱們這關係,我先給你透個底,你要做好思想準備。”
衛孟喜一愣,“劉姐您說,啥事兒。”
“最近這物價漲得快,我們收購生豬的價格也在上漲,養豬場說飼料價格上漲,農民也說糧食價格上漲,連帶著廠裡決定,下水也要漲價。”
“漲多少?”
“至少在原來的基礎上漲百分之十吧。”
衛孟喜一愣,這哪是普通的價格上漲啊,簡直就是飛漲,暴漲!
但她相信劉香說的是真的,最近鹵料的價格也漲了,隻是沒漲這麼多。這啥成本都漲了,而鹵肉價格還保持不變的話,再加上銷量的下降,她的利潤豈不是要掉到七十塊以下?
衛孟喜這就不得不上心了。
能壓到現在才告訴她,估計劉香也是想了辦法的,拿了一年的貨,一直保持一樣的價格,確實是不容易。“謝謝您,劉姐。”
“嗐,謝啥,不過你要是嫌貴,不想繼續在我們廠拿的話,我可以給你介紹個地方,你去試試,那裡或許能便宜點。”
上漲百分之十,衛孟喜確實有點嫌貴了,但她很堅定的搖頭,“我還是喜歡跟您打交道,敞亮,痛快。”
現在雖然還是她求劉香的時間多,但二人已經算朋友了。
劉香忽然就笑起來,似乎是因為自己沒看錯人。畢竟,想巴結她的人多,但很多並不是喜歡她這個人,她甚至還曾聽見有的年輕人人前左一個“劉姐”右一個“主任”,背後卻罵她肥婆的。
她是長得不好看,是肥胖,但她的眼睛不瞎。這小一年的時間裡,小衛同誌每天風裡來雨裡去拿貨,辛苦是看得見的,掙的錢也是辛苦錢,現在有更好的貨源等著她,她卻沒因為可以節省成本而去找彆人,也就是沒有把她劉香當跳板的意思。
交朋友,就是要這樣的,可以有利益關係,但不能因為更大的利益而隨意拋棄朋友。
她忽然話鋒一轉,“成本上漲,但你可以考慮一下,提高銷量啊。”
衛孟喜苦笑,問題就是礦區和金水市都飽和了,其他熟食店的生意大部分已經被她搶走了,老百姓兜裡的錢也有限啊,就是能鹵出來,也不一定能賣得掉。
“你的味道不錯,我給我家那口子的親戚嘗過,他們都說好,人家可是在市委招待所管食堂的,他們說行,就是對你的肯定。”
劉香自己工作好,愛人的工作也好,身邊的親朋好友也是書城市各大單位的中高層管理人員,小領導啥的,每次家庭聚餐她都要帶點衛孟喜的鹵肉去,其實就是一種有意識的宣傳。
她總覺著,這麼好的手藝隻在外頭擺攤浪費了。
而她大伯子就是在市委招待所的後勤處,雖然不如采購油水多,但管著食堂,食堂這一塊想要買啥進啥他是有話語權的。彆看市委招待所隻是個招待所,比不上外頭響當當的這個飯店那個賓館的,但因為各種學習和培訓很多,壓根就沒有空缺的時候,所以食堂每天都是人滿為患。
而市委招待所的餐食也是分兩部分的,一是按照文件精神和相關規定,處級以下乾部每人每天八毛錢的標準,處級以上則是一塊二;如果超出這標準,或者覺著哪一樣飯菜更合口味,想多打一點標準以外的,帶回家給家裡人嘗嘗啥的,則可以自己付錢。
“劉姐的意思是,我的鹵肉可以嘗試賣到市委招待所去?”衛孟喜眼睛發亮。
能把鹵肉賣到市委招待所,這是啥大好事啊!
上輩子她開飯店最大規模也隻是開到有八家分店,但能直接跟官員乾部打交道,卻是第一次!她也想過承包裡頭的食堂啥的,可那都是關係戶中的戰鬥機才能有的待遇,彆說承包這種國家單位的食堂,就是中小學食堂小賣部,都是關係不硬咬不下來的肥肉。
“也不是要你直接去賣,是你給他們供貨,定價由他們自己決定,相當於搞批發?”劉香不確定自己這說法對不對,反正大伯子是這麼說的。
衛孟喜也知道,肯定不是她自己去賣,那樣人家食堂還怎麼賺錢,總要給人留點利潤空間不是。
“嗯嗯,我懂。”
劉香滿意的笑起來,她就喜歡跟聰明人打交道,“話我先遞給你,你回去考慮一下,明天來了給我答複,我好聯係大伯子那邊,到時候你們見個麵,詳細的談一下,成嗎?”
衛孟喜被這天大的餡兒餅都快砸暈了,暈乎乎的說:“不用考慮了我,隻要我還有賺頭,我就賣,劉姐您今天就可以約那邊,我有空。”
機會來了還要“考慮”,那就是擺譜兒,就是跟錢過不去。
劉香哈哈大笑,“我就說小衛你這人爽快,行,你等著,我掛電話去,啊。”
結果也跟衛孟喜預料的差不多,她這邊不擺譜兒,但人家大哥那邊卻是抽不出時間的,說是要等兩天,後天中午十二點有空。
聽話聽音,衛孟喜立馬順杆子往上爬,“那行,就後天中午吧,咱們先上聚賓樓吃中午飯,邊吃邊談,姐您可要一家子都來,啊。”
劉香推拒,衛孟喜不依,肯定都得來啊,多來幾個人她談成的概率就更大,“還有您那位大伯哥咋稱呼,您大嫂和侄兒侄女也要來。”
好嘛,這一請就是一大桌了。
劉香不願她破費,但耐不住她是真心的想請客,“成,那明天給你消息,能去幾個人。”
衛孟喜是帶著笑回家的,甭管成不成,能多搭一條線,也是極好的。像姚永貴,一開始她隻是想租個門麵,誰知把租變成買,然後還通過他認識了徐良,最後還拿下金水市第一個個體工商戶營業執照,現在就連蓋房子的工程隊都是姚永貴幫忙找的。
她和小陸無親無故在金水市,要是沒有姚家和高家的幫襯,現在說不好還在哪兒吃糠咽菜呢。
晚上,陸廣全進門的時候手裡居然拎著一兜梨子,個頂個的大,表皮是薄薄的黃,還有一些米黃色的小點點,看著就特甜,汁水都快嘣出來那種。
“爸爸哪兒買的梨子呀?”根花覺著今天太陽真是從西邊出來了。
陸廣全輕咳一聲,“彆人送的。”
“彆人是哪個人呀?”
“同學。”
根花露出小米牙,真心為爸爸高興,一定是很好的朋友才會送梨子給爸爸喲!像她的同桌王寶柱就是她很好的朋友,才給她送了一根金晃晃的油條呢。
衛孟喜眉頭一動,喲,還能交上朋友?甭管男同學女同學,她其實都是高興的。
因為相信他的人品,所以他就是有交好的女同學,她也毫無芥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