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孟喜低頭,這也太漂亮了吧!
不僅漂亮,還乾淨,雖然看著個子不矮,但麵上神情十分稚嫩,應該才十歲出頭的樣子,最多不會超過十一歲……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她在小姑娘身上看見一種跟剛才拍賣會男孩一樣的氣質。
倒不是說他們長得相像,而是那種在經濟優渥充滿愛意和安全感的家庭裡長大的孩子的共性——自信,從容,禮貌。
“阿姨怎麼啦,要不我送您去醫院吧?”女孩笑眯眯的,話是這麼說,眼睛瞅著沒人注意這邊,卻迅速地從書包裡掏出一個牛皮紙包著的東西,“這是有人送您的禮物,阿姨加油,一定要重振門楣哦!”
衛孟喜還沒反應過來,馬路對麵有位神情嚴肅,不苟言笑的銀發老太太叫她,“貓貓你這丫頭,你哥和小斐呢?”
“嚴奶奶,您彆過馬路,我這就過去。”說著,衝衛孟喜揮揮手,瞅著路上沒車了,自行車一蹬就過去了。
很快,一老一少消失在視野中。衛孟喜這才打開她遞過來的東西,捏著薄薄的,也很輕,像一本書。
牛皮紙把邊角包得十分整齊,形狀規則,線條完美,能感覺出來包書的是個心思細膩的人。
她心不在焉,剛走了兩步,忽然腳步就頓住,這,這,這……封麵上豎排版的“珍珠錄”三個字,是她魂牽夢縈的。
她忙輕輕打開翻了兩下,越翻越震驚,她可以肯定,這是真正的她小時候見過的《珍饈錄》!
因為她當年背“衛家鹵”的時候,覺著“鹵”字裡麵好多好多點點呀,就悄悄拿筆在那裡麵多點了四個點,變成八個。
這是她自己標記的,絕不會弄錯。而剛才金維鴻以十六萬高價拍走的,卻沒有八個點!當時她還微微怔了一下,以為是自己眼花。
可如果這本是真的菜譜,那剛才那本……又是啥?
價值十六萬的東西,一分錢沒要說送就送給她了?
最關鍵的,是誰,委托那個叫“貓貓”的小女孩送給她?還說讓她重振門楣,絕對是知道她的出身。
衛孟喜心頭狂跳,不收是傻子!
東西本來就是她衛家的,對方想要物歸原主,她就安心受著,省得便宜那些投機份子。
她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將牛皮紙往懷裡一塞,這才趕緊往約定好的地方去。
剛才她把胡小五和劉利民支去拿貨了,此時見麵,他倆忽然發現,衛姐(嫂子)怎麼這麼高興?
跟白撿了一大筆錢似的!
對現在的衛孟喜來說,何止是撿錢啊,是她父親,她先人的東西回來了!
一路上,衛孟喜那叫一個警惕,但凡有人或者車子靠近,她就讓胡小五猛打方向盤,避開避開,通通避開,莫挨老子!
回到家,她先把東西藏好,忽然想起舅舅怎麼還沒到?不是說今天就要來幫她帶孩子的嗎?
“舅公早上來電話,說孟淑嫻不來了,他也不用來了,媽媽,孟淑嫻是誰呀?”電話是衛紅去接的,她一字不落給背下來了。
衛孟喜苦笑,看來舅舅不是真的多喜歡礦區,而是為了給她撐腰,鬼知道孟淑嫻怎麼又不來了。“一個熟人。”
他當著孩子都能直呼其名,可見心裡是有多不待見這個堂妹。
衛孟喜更不可能說這是孩子們的親姥姥,她配嘛?
但孟淑嫻來不來是她的事,衛孟喜心頭的巨大喜悅和疑問,卻必須跟舅舅好好商量一下,“你們在家裡好好待著,我去打個電話。”
電話打通了,想說菜譜的事,又擔心萬一電話被監聽了怎麼辦?畢竟,“賣家”能知道她是衛家菜的傳人,說不定彆人也能知道她的一舉一動。
索性,她隻在電話裡說,有急事,需要舅舅來一下。
啥急事呢?可憐的衛東小盆友又背鍋了,媽媽說他最近不省心,鬨離家出走,讓舅公來管管。
孟金堂隔著電話線急眼,“這小子,欠收拾,小喜彆急,讓我去管教,他最聽我的話。”
衛東:“???”媽媽你禮貌嘛?
孟金堂的速度很快,說來,第一天中午就到了,進門就問衛東小子呢,舅公要跟他“好好談談”。
衛孟喜笑嘻嘻的挽住他胳膊,“舅舅您彆急,先聽我說。”
***
半小時後。
“所以,衛東沒惹你生氣,是有人把菜譜物歸原主了?”孟金堂摩挲著下巴,在屋裡踱步,“誒等等,你說你覺得邱老板像是賣家的托兒?”
衛孟喜點頭。
“那菜譜就應該是賣家還給你的,那人知道你的身份,卻一直隱忍不發,一直未曾露麵,最大目的或許是為了坑金維鴻一把?”
不待衛孟喜點頭,他又繼續分析,“你這兩年有沒有認識什麼人?”
衛孟喜搖頭,她昨晚睡不著,已經把自己能認識的人都梳理了一遍,還真沒有這樣的人,況且應該是沒人知道她的衛家後人身份的。
“蘇奶奶是我最近兩年認識的能有這個能力的,恰好也在去年返還祖產,但我從未跟她提起過自己衛家後人的身份,她也從未吃過我做的鹵味,不可能從衛家鹵的味道察覺我的身份。”大娘可是非常矯情的,彆說下水不吃,就是鹵過下水的鍋洗乾淨,再單獨給她鹵的雞,她也不吃。
每次一看見她的下水回來,大娘就兜著呦呦往外頭跑,煤嫂們都說她這保姆當得,比正經婆婆還囂張享福。
孟金堂想了想,“據我所知,她跟你父親應該是沒交集。”
他之所以認識蘇半泉的獨女,是因為自己已經在學著做生意,接手家族事業,但衛衡是個文人,一點銅臭不願沾染的,對這些商場上的人物避之不及。
一個在省城,一個偏安一隅,沒交集才是正常的。
衛孟喜歎口氣,排除蘇奶奶之後,她還真想不到還有誰了。
“對了,你說那個給你菜譜的女孩叫‘貓貓’,她稱呼那老太太‘嚴奶奶’?然後那一片又是省政府附近?”
衛孟喜點頭,“老太太人很嚴肅,頭發花白,腰板挺直,很瘦。”
“我估計就是前任女省長高美蘭女士。”
衛孟喜眨巴眨巴眼,這個名字她隻是在廣播裡聽過,電視上沒見過,還真不知道長啥樣,咽了口唾沫,緊張地問:“真,真是省長?”
“對,前兩年因身體不好,差點殉職,搶救過來後就療養去了。”
衛孟喜長這麼大,見過最大的領導也就是徐良,徐良之上的,就連那誰菲菲的父親她都沒見過,這種級彆可真夠高的,難怪金維鴻想要扒拉這根粗大腿,誰不想啊?
她是徹頭徹尾的商人,也是很想很想的。
但,衛孟喜不覺著自己現在的成就能讓人看她一眼,在那樣級彆的大人物眼裡,她頂多就是個自謀生路還乾得不錯的個體戶吧。
難怪,高省長雖然嚴厲,但看貓貓的眼神卻很溫柔,有一種對自家孩子的寵溺。
就這樣的家世,貓貓家肯定也差不了,所以才能養出性格那麼好的孩子。衛孟喜很羨慕,她希望自家這五個崽不說有人家一半,能有三分之一的氣度也不錯了。
錢能培養孩子的見識和眼界,愛能給孩子安全感,這兩樣她都不會吝嗇的全給他們,但那種天才少女的自信,卻是要他們自個兒修煉的。
“不過,能使得動省長家小孩幫忙跑腿,給我送菜譜,那應該不是蘇奶奶。”
畢竟,蘇玉如可是很討厭跟官場上的人打交道的,就連張勁鬆李奎勇她都懶得搭理,更何況是就在自家祖宅對麵辦公的政治人物,說不定看著她就會勾起以前的苦難回憶,恨還來不及呢。
孟舅舅終究是見過大場麵的,“算了,想不通就算了,這人隻要認識你,或者背後默默關注你,總有忍不住的一天,等他來主動相認便是。”
“要實在想知道,可從金維鴻身上下手,看看這世上最恨他的人是誰。”
衛孟喜點點頭,這些都不著急,她現在就跟個孩子似的,得意的捧出菜譜,“舅舅你快看。”
一老一少在白熾燈下,把一本舊書翻來覆去的研究,最終得出結論——“東西是真的,但最好是謄抄兩套下來保存,用隻有你能看懂的符號,保密。”
這倒是跟衛孟喜的想法不謀而合了,萬一真本壞了或者丟了,就相當於多做幾個備份,而用自己才能看懂的記號來標記,衛孟喜自己上輩子就是這麼乾的。
她經過多年餐飲經驗、客人反饋反複試驗總結出來的幾道拿手菜,都是自己記在小本子上的,但她不認識幾個字,這就是最大的劣勢,在這種時候反倒成了優勢——無論誰偷走她的菜譜都看不懂。
當然,謄抄幾份不算,衛孟喜還要背下來。
紙質的東西會毀壞,但記憶卻不會。
至於剛計劃要買門麵,也暫時先擱置一段時間,菜譜才是最重要的。
於是,接下來幾個月,金水煤礦的群眾發現,小衛老板跟小和尚念經似的,無論走哪兒嘴裡都念念有詞,可走近吧又聽不清到底是啥。
陸工也發現,自己妻子現在不忙著看書了,而是背書,還是背一些他聽不懂的東西。
首先,菜譜大多數都是繁體字,她為了轉化成自己認識的簡體字,鬼知道她光查字典就查了半個月。
《珍饈錄》雖然已經竭力精簡了,可做菜跟寫文章不一樣,沒一個多餘的字,凡是寫在上麵的都有用,例如幾分熟,去滓煎,再煎,後下,烊化,包煎啥的,看起來很像煮中藥,但凡錯了一個字,或者少了一個字,做出來都不是那個味兒。
再說烹飪器具,同樣是銅製的,有銅鍋、銅杯、銅爐,烹製菜品不同,使用的器具也不一樣,衛孟喜簡直歎為觀止!
更何況除了這些必須分毫不差的死記硬背的東西之外,還有很多烹飪理論,例如衛家先人認為,飲食應與陰陽五行五味五穀五季五色五音等因素相協調,這些理論知識不僅要背誦,還得理解。
孟金堂雖然學過古文,能解釋一些,但很多還是不知道的,譬如人們常說“一年四季”,但在衛家先人的菜譜裡,卻是一年五季,中間多了個長夏。
這就完全觸及衛孟喜的知識盲區了,長夏具體是哪個時間段,能吃啥不能吃啥,吃啥能補哪個臟腑,會損哪個臟腑,就是古人說的“補不足損有餘”……她光學這個就花了兩個多月。
這還是有孟金堂輔佐,又有柳迎春從醫學院給她請了一名中醫學教授,好好的惡補了中醫基礎理論才學會的。
陸工麵上依然淡淡的,但心裡十分震驚,他隻知道妻子會做飯,喜歡做飯,卻不知道她為了學做飯居然連中醫都給學上了。
這種不嫌麻煩的精神,或許就是她能成功的內在原因吧。
光背誦和理解不算,因為記憶是分短期和長期的,衛孟喜必須不斷強化,正背倒背,背完一遍又一遍,就連做飯的時候也在背。
於是,孩子們發現,媽媽做的飯越來越好吃啦!
孩子嘛,也說不上哪兒好吃,就是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也好吃,但那種好吃是外頭飯店和小食堂偶爾也能吃到的,現在的好吃卻是外頭吃不到的。
一直到孩子們放暑假,衛孟喜才把菜譜上的每一個字吃進心裡,接下來的幾十年,隻要不是受了小秋芳那樣的傷,她都不會忘記。
中途上省城的時候,她也曾試探過蘇大娘,故意在她跟前提起衛家菜和那場拍賣會,但蘇奶奶壓根眉毛都不動一下,她提得多了,還厭惡的直接爆粗口,讓她有屁就放。
衛孟喜:……
蘇奶奶可能真的不是那個好心人,這麼陰陽怪氣的老太婆,不會那麼好心,對!
想通以後,她也就不試探了,反正即使她不是賣家,但她們之間也還有孩子的牽絆,狗蛋虎蛋倆周末依然來礦區混吃混喝,還不斷慫恿鼓動自家這五個搬家,去省城跟他們做伴兒呢。
衛孟喜知道,現在還不是搬家的時候,她新房子才蓋起來幾年,現在就搬多不劃算啊,當初會有這念頭,完全是因為根花學跳舞,不想辛苦孩子來回跑。
可現在,她又麵臨彆的問題了。
1984年暑假裡的一天。
“沒……又沒了?”衛孟喜難以置信的看著胡美蘭。
“嗯呐,也不是全賣光了,剩下的零零散散還能撐一個禮拜吧。”胡美蘭抬著筆記本,在那兒念,什麼款式什麼產品賣到哪天就沒了,什麼款式還剩多少,預計還能撐幾天,那是相當詳細。
衛孟喜想了想最近手頭的錢,嗯,確實是增長很快,都多到不得不去銀行辦了存折,因為鹵肉加工廠和文具店一起進賬,她又忙著背菜譜準備期末考,還真沒時間仔細看到底是哪一頭增長更快。
“哎呀衛姐你是不知道,這些文具可受歡迎啦,你貨還沒進來,已經有學生三天兩頭來問了。”文具店的地理位置實在是太好了,光附近這幾所中小學都不夠賣,更何況還有其它學校聞訊而來的。
以前,城裡學生買文具都是上百貨商店,農村的則是供銷社,無論小學生還是中學生,都得看售貨員臉色。
偶爾能遇到文具廠發給職工的福利,職工偷偷拿到自由市場去賣,但偏偏又款式老舊沒有新意,對青春期的孩子沒啥吸引力。
可現在,萬裡書店的出現,簡直是顛覆了他們對“買文具”的認知。
世界上居然還有這麼漂亮高檔,便宜還能試用的文具,能有這麼和藹可親的售貨員!就是不買,進去裡頭看看稀罕,回頭也能成為一種談資。
要知道,現在學生群體都有樣學樣,要是聽說誰家的小朋友有了萬裡書店的什麼新款文具,彆的小朋友也必須有,不然都就跟不合群一樣難受。
在這種“攀比”的風氣下,萬裡書店成了全城中小學生的潮流風向標,他們賣啥,學生裡就流行啥。
衛孟喜聽得熱血沸騰,不由得想起後世的學校門口那些文具店,在網購興起之前,那真是一片紅海啊,一個小小的幾平米的門麵,已經貴到了離譜。
以後的紅海,現在卻還是未經開發的荒地。
對於荒地,一個稍微有點見識的商人,都會熱血沸騰,衛孟喜緊了緊拳頭,必須做點什麼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