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很快被稟到禦前。
言官憤懣,上折彈劾:定遠侯府在南度寺布施時,衣著華侈,出行奢靡,言語囂張,施粥之際對流民大打出手,是以流民憤而反擊。眼看大齊天災四起,餓殍遍地,流民顛沛流離,食不果腹。定遠侯府不為民憂而憂,不為民苦而苦,德行有失,難逃其責,懇請聖上嚴懲,以儆效尤。
一言驚起千層浪,以戶部尚書曲子澹為首的不少官員出列附和,唯有被承宣帝親召上殿的當事人周念南,及刑部主事崔慕禮挺直腰杆,不卑不亢,將當日事娓娓道來。
事實稍加求證便水落石出,承宣斥責言官一簧兩舌、瞎三話四,又對周念南及崔慕禮鎮壓流民動亂給予肯定。正當眾人認為鬨劇將了時,崔慕禮突然下跪,竟要當場彈劾另一名官員——京兆尹司馬齊。
崔慕禮稱其屍位素餐,在其位不謀其職,流民之禍分明早有端倪,他卻出於私心,竄端匿跡,以至養癰貽害。
當著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麵,他將收集好的罪證呈到禦前。承宣帝閱後大怒,當場將司馬齊打入天牢,並任命崔慕禮全權查辦流民事宜。
隨後半月內,崔慕禮雷厲風行,大刀闊斧地揪出司馬齊的黨羽二十餘人,後又向承宣帝進諫:流民人數眾多,一昧鎮壓恐適得其反。不若視境況分類安置,或參軍入籍,或免其賦稅,遷至新地,開荒入籍。兩者皆不願者遣返原地,令當地官府扶貧救助。
此舉合法合情又麵麵俱到,承宣帝納諫之餘,將崔慕禮由原本的六品主事,提為五品郎中。
而定遠侯府被流民衝撞之事,在處置一批嫉富如仇的流民後,漸漸被人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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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念南再次見到謝渺,是在崔慕禮的十八歲生辰時。
崔家行事向來低調,崔慕禮亦不例外,生辰僅邀請幾位好友,在崔府中小擺宴席。長輩們早已離席,餘下的除去本家兄弟姊妹,便隻得崔慕禮的三五好友。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比起外麵的風寒地凍,廳內溫暖宜人,酒香彌散。衣著華貴的年輕男女們分席而坐,紛紛舉杯,向崔慕禮連聲道喜。
“不愧是二哥,入仕僅年載,便已是五品郎中。”全然的崇拜,乃崔慕禮的迷弟,三房的崔幕程是也。
“二弟……從小便穎睿絕倫,大哥自愧弗如,佩服佩服。”笑容勉強,羨中帶喪,乃長房嫡子崔慕良是也。
他不比崔慕禮聰慧,年近二十才勉強考上貢士,入太常寺得一閒職,三年過去,屁股挪都未挪,還隻是個從八品的祀丞。
一旁的崔幕文見長兄心情低落,酒水一杯接一杯的下肚,低聲提醒:“大哥,你少喝點酒,父親說了,晚上你我還需要改策論。”
崔慕良無法,頹然放下酒杯,滿臉失意與倦怠。
無論他如何努力追趕,總是比不上這個足足小六歲的堂弟。父親對他報以高望,但他總是……總是讓父親失望!
這等心事,唯有與他一母同出的崔幕文最是理解,他雖隻有十三歲,卻日日被父親耳提麵命,叫他發憤圖強,趕超二堂兄崔慕禮。想到此,崔幕文不禁苦笑,看向與彆人正談笑的崔慕禮。
十三歲中舉,十七歲得聖上欽點成狀元,這樣天資卓越之人,豈是他能效仿得來?父親將希冀壓在他與大哥身上,也不想想,自己連貢士都未曾考上……
大房的兩名兒子心中苦悶,其餘人不覺,高談闊論間觥籌交錯,一派歡欣。
崔慕禮手握酒杯,麵帶淺笑,耐心地聽旁人說話。
向來活躍的周念南倒比往常要安靜些,他心不在焉,一雙長眸時不時地掃向某處。
——隔壁女席上,謝渺側著身子,正凝神聽崔夕寧說話。自始至終,目光都未切實落向崔慕禮。
周念南莫名心情大好,仰首將杯中美酒一口喝儘。
有婢女興衝衝地進門,笑稟:“公子,小姐,外頭落初雪了,可要到園子裡賞雪?”
眾人皆撫掌而笑,今年的第一場雪,來得正是時候。眾人起身披好鬥篷,小姐們還要捧上手爐,一群人朝崔府花園魚貫而去。
公子們在前,小姐們緊隨其後。
謝渺本和崔夕寧站在一塊,崔夕珺瞧在眼裡,不動聲色地拉過崔夕寧,將她往其他幾位姐妹堆裡帶。
崔夕寧無法,投給謝渺一個歉意的眼神,謝渺小幅度地擺擺手,示意無礙。
在崔府三年,她已習慣自得其樂。
她慢吞吞地跟在後麵,雪花從青空悠然飄灑,似柳絮旋舞,又似蝴蝶翩躚,悄然停棲在她的兩肩。她攤開手,捧起零星晶瑩,見它們被掌心溫暖所襲,化成薄薄濕意。
她兀自玩得開心,不料這一幕被周念南納入眼簾。
輕雪縈繞中,少女身影嬌小,裹著銀紅暗紋鬥篷,玉臉擁在毛絨絨的兜帽裡,鴉羽似的長睫忽上忽下,黑眸靈動,微翹的唇角難得流露頑皮。
噗通。
周念南屏息凝神,心口似闖入一隻小鹿,撞得他呼吸都漏了幾拍。
“謝渺。”他駐足喊道。
謝渺朝他望去,笑意瞬時收斂,“周三公子。”
她變臉極快,如此不耐神態,惹得周念南分外不爽。
他走到她身前,手臂伸擋,攔住她的去路,“我有話與你說。”
前方的人漸行漸遠,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動靜,兩人便眼瞪眼地站著。
他比她高出許多,謝渺勉強到他的鼻尖,此時說話得仰著頭,“說吧。”
周念南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原本要說清心庵之事,不知怎的,出口便成:“你當真認清事實,不再癡心妄想崔二了?”
他是有什麼毛病,都兩世了,每次見她都逮著崔慕禮的事說個沒完?他這樣關心崔慕禮,究竟是出於兄弟之情,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