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慕禮草草休憩兩個時辰便起身,俊容淡靜似水,所有神思皆沉澱而下,化為眸中一抹黝黑深邃。
他張著雙臂,由喬木替他穿戴官服,待衣冠整齊後,側首道:“下午替我送信給周三公子,請他三日後午時登雲閣一敘。”
“是,奴才知曉。”喬木躬身送他出去,剛踏出門檻,冷不丁記起點事來,“公子,有件事忘記稟給您了。昨日表小姐回府,遣人送回了紅參,還有,還有……”
崔慕禮目視前方,腳步未頓,“如何?”
喬木用餘光偷瞧他一眼,“還有用紅封包著的一百兩銀票。”
“帶了什麼話?”
喬木暗道:真是神了!公子怎麼知道表小姐有話帶到?
“表小姐請拂綠姐姐帶話,說:多謝公子的紅參,百兩銀子不成敬意,請公子置辦一身新衣裳,如若不夠,請公子暫且墊上,回頭問拂綠姐姐取。”
喬木複述完,覺得渾身上下怪彆扭的。哪有感謝人,直接送銀子的……又不是做買賣,銀貨兩訖。
他卻是誤打誤撞想對了,謝渺不就是想銀貨兩訖,再無瓜葛麼。
對此,崔慕禮心如明鏡。他喜怒不顯,長睫一抬,便可窺見眼底有清淺而意味不明的泠泠星爍。
她當他是什麼,想親近就親近,想疏遠就疏遠?
她既主動沾染了他,如今想抽身,便要先問問他的意見。
萬般皆始,豈由得她率性而為。
*
說回謝渺,自從得知孫慎元與崔夕寧的關係後,她左思右想,苦惱非常。
夕寧是重生後,唯一對她改觀且釋放好感的朋友,孫慎元則好巧不巧,是巧姑的親生兄長,而這二人在前世上演了一場淒美戀情,慘烈之程度,叫她光回憶都慨歎萬分。
出於理智,她想勸夕寧放手,然而從夕寧的態度來看……若非走入絕境,夕寧定難輕易妥協。
夕寧看似溫雅端莊,內心卻有一股勇氣,她渴望衝破父親打造的牢籠,哪怕舍棄榮華富貴,與孫慎元一同吃苦。
但再深的情,往往也抵不過貧困歲月的磨礪,夕寧一個千金大小姐,與孫慎元家的破房根本格格不入。更彆提私奔……謝渺絕不支持她與孫慎元私奔!
他們既相愛,便得堂堂正正地在一起,孫慎元若真心愛惜夕寧,想得不該是讓夕寧陪他吃苦,而是砥礪德行,成為能匹配夕寧的優秀男子。
一個窮秀才,翻身隻能依靠科舉。上屆春闈,孫慎元因救夕寧遺憾落榜,而下屆科考,還有足足兩年。
兩年啊……
誠然,她清楚夕寧的求助是無心之言,但她既已預知結局,又怎麼做得到置若罔聞?
謝渺摁了摁額角,心牢計絀仍沒有頭緒,直到那日,謝氏約她去出門,回程時,她們遇到了一件事。
崔府的馬車本平緩行駛,忽然間,車夫一個急停,回頭低聲道:“夫人,前頭有人攔了馬車,咱們繞不過去。”
“攔馬車?”謝氏穩住身子,難掩好奇,“什麼人,攔了誰的馬車?”
嫣紫貼心地道:“夫人,您和表小姐在車裡待著,奴婢下去看看。”
嫣紫走後,謝渺掀開車簾,往前頭張望。隻見寬闊的馬車上,一輛樸素馬車橫在路中央,而離它不遠處,一名白發老嫗正跪地哭喊。
哭聲斷斷續續地傳來,“嗚嗚嗚,我兒冤枉,請大人……大人……替我兒做主……”
過得一刻鐘,路上恢複通暢,嫣紫亦返回馬車。
嫣紫道:“原來是刑部羅尚書路過此地,一名老婦攔車替親兒喊冤,說是兒子被汙蔑殺了人,請羅尚書替她做主……”
羅尚書?
謝渺一愣,耳畔傳來謝氏的聲音,“刑部的羅尚書?我聽老爺說,他為人最是清廉公正,這老婦倒有幾分聰明,知道攔下他的馬車喊冤。”
謝渺的心跳不由加快,刑部羅尚書,羅必禹?!
她竟忘了這麼一號人物!
說起來,羅必禹的事情,前世依舊是由謝氏所述。但那是半月後,羅必禹因父去世,悲痛丁憂後的惋惜。
謝氏道:羅必禹出生貧寒,性格古怪,卻是個一心為民的好官,他為官多年,痛恨阿諛逢迎之流,對寒門子弟多有關照……
對寒門子弟多有關照。
謝渺閉了閉眼,努力回想細節。按照時間推算,羅必禹此時應當正負責紅河穀災銀一案,再有幾日,他那癡呆的老父便會因疏忽走失,最終死在牛頭山的沼澤地中……
因此意外,羅必禹離開官場,再無消息。
再睜眼時,謝渺眸光剔亮,唇邊緩緩浮現笑意。
有辦法了。
*
謝渺主動遞話給巧姑,請她與孫慎元到茶館一聚。巧姑不明所以,領著孫慎元高高興興地赴約。
兄妹倆對謝渺自是千恩萬謝,謝渺沒客套,儘數受了,隨即扯了個由頭,請攬霞和拂綠帶著巧姑到四周轉轉,獨留下孫慎元在雅間。
孫慎元見架勢便知,恩人有話要私底下與他悄悄說。他雖純良,卻也通透,他知道謝渺與崔府的關係,也聽崔夕寧提過謝渺。他十分明白與崔夕寧的差距,向來將二人之事捂得嚴嚴實實,除去那日上元燈會,險些被人撞破……
他略微出神時,謝渺輕咳幾聲,喊道:“孫公子,我有話要與你說。”
孫慎元表情一正,有禮作揖,“謝小姐,請說。”
謝渺放下茶盞,慢條斯理地道:“上元節那日,我都看到了。”
原來那人是她。
孫慎元暗歎:祖母危重那日,他便覺得謝渺身形有些眼熟,然一切未明,他寧可裝聾作啞,抵死不認,也要保全夕寧的名聲。
於是他故作懵懂,問道:“啊?上元節?不知謝小姐看到了什麼?”
嗬,裝得還挺像。
謝渺長籲一聲,道:“你彆裝了,夕寧已將你們的事情都告知於我,你要她等你兩年,是或不是?”
這的確是他與崔夕寧的私話。
孫慎元有片刻沉默,再開口,語氣無比鄭重,“慎元定要金榜題名,以錦繡前程聘她過門。”
謝渺伸出兩個手指,“下一次春闈還有兩年。”
而崔夕寧今年已經十七。
孫慎元眼皮一抖,消黯垂眼,“我知。”
兩情雖相悅,然橫在他與她之間的是門第,是難以跨越的時間。
氣氛瞬時低迷,清秀斯文的青年如遭烏雲蔽日,臉色一片灰暗。
“孫慎元,於你而言,是前途重要,還是夕寧重要?”謝渺突如其來地發問:“若要你放棄功名,放棄家人,與夕寧私奔,你可願意?”
“此事萬萬不可!”孫慎元沒有猶豫,忍著痛心,顫聲道:“我的前途是其次,夕寧出身矜貴,怎能無名無分地跟著我?我戀她慕她,是想給她更好的生活,而非拉她進入泥沼,與我一同吃儘苦頭。”
謝渺冷哼,“那照你的意思,若她父親不許,你便會輕易放棄?孫慎元,你配不上夕寧對你的一片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