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在飯桌上,企業家崔國富被人問起他知青歲月。
“你們那會是不是很苦啊?有沒有發生什麼浪漫事?”
這位逐漸走向油膩中年男人鬆了鬆勒緊啤酒肚褲腰帶,又喝了一杯白酒。
宴請人投他所好,知道他曾經在內蒙下過鄉,特地弄來悶倒驢。
其實吧,崔國富這知青當,挺沒意思。
他心眼多,嘴巴甜,辦事機靈,其實也沒吃多少苦頭。
剛開放高考那會兒,他就知道自己不是學習料。後來想辦法回城當了個技術工人。
改|革|開放以後,他又抓住機會下|海經商,現在也是個略有身家商人了。
勉強稱得上成功人士。
他其實也很少和人提在圖拉嘎旗那段日子。
今天不知怎,或許是酒勁上了頭,或許因為這酒是草原酒——
崔國富開始回想起以前很多事情,它們就像電影那樣,一幕幕劃過腦海。
但最後他隻是感慨地回答道:“浪漫事兒倒真沒有。不過倒是有幸見過一個真正浪漫主義人。”
說完酒杯一倒,眼裡有光。
*
黃桃罐頭吃了,蒲公英水喝了,寧馥上火也治好了。
圖拉嘎旗延遲新年聯歡,隆重拉開了序幕。
這裡“隆重”是指聯歡規模和參加人數都是前所未有。
畢竟今年已經有知青要開始回城了,往後留下來人肯定也越來越少。
雖然圖拉嘎旗原住民們平時有點瞧不上這些城裡娃,但他們排演節目還是很招人待見。
城裡來知青們,新鮮玩意兒懂得多。更有那些以前在學校都是文藝骨乾,能唱會跳懂樂器,正是他們大展身手時候。
篝火點起來了,羊肉肥油劈裡啪啦地滴在火堆裡,脂肪被烤焦香氣蔓延了整個場站排院子。
大夥把苞米穿在棍子上烤,小孩子像過年一樣在人群中蹦來跳去,直到踢到馬紮絆倒,才被他們家長摁回到座位上。
隻要是家裡沒要緊事兒,整個屯子裡人都擠來了,後到就隻能趴在院子牆頭上看。
就連村裡傻子也來了。
有眾人看著他不叫他被火堆燙著,也就任由他在院子裡遊蕩。
熱鬨氣氛和食物香味,讓傻子陷入迷惑。他還以為是過年呢!逢人就喊“過年好”——
因為這樣,他能像其他小孩子一樣,得到一小塊紅薯,或者幾粒花生。
在老卓爾琴二胡演奏之後,主持人崔國富竄上台。
“——下麵,請大家用熱烈掌聲,歡迎我們狀元——寧馥同誌!”
為了應新年景,寧馥今天穿了一件紅毛衣,毛衣是新,應該是原主壓箱底寶貝。
她一上場,底下就是好一陣哄叫好。
小夥子們眼光更是像熱化了蜜糖一樣粘在她身上直拉絲。
這段時間,寧馥像個傳奇一樣震住了所有人。
——“狀元”在這年代,是一個聽起來就很讓人景仰頭銜,是那種讓人想起畫在宣傳畫上,臉蛋紅紅,保持著衝鋒姿態女拖拉機手。
而寧馥美,是更難形容,另一種美。
他們竟一時忘了,圖拉嘎旗狀元同|誌還是這樣漂亮得驚心動魄姑娘。
毛衣那鮮豔熾熱顏色,也僅僅是襯托了她。
她是如此美麗,並且生機勃勃。
寧馥節目是一首歌。
當她開口,悠揚歌流淌而出。
大家安靜下來,隻有篝火嗶嗶剝剝燃燒聲響,反而顯得她歌聲那樣遼遠。
寧馥唱是一首草原歌。
在那遙遠地方
有位好姑娘
她那粉紅笑臉
好像紅太陽
她那美麗動人眼睛
好像晚上明媚月亮
……
在熱鬨新年聯歡夜裡,火熱氣氛似乎短暫地停頓了。
望著安靜月亮,大家仿佛都有了心事。
祖國愛人,都是極致浪漫主義者。
他們歌頌故鄉月亮,歌頌美麗姑娘,歌頌愛情和自由。
因為這些是他們愛動力和源泉。
火光映亮牧仁赤那那輪廓分明年輕臉。
他手揣在衣兜裡,摩挲著一塊印著燙金梅花香皂。
聽崔國富說,上供銷社時候,寧馥一直盯著這個,眼睛都挪不開。
從來不見她特彆喜歡什麼,從來不見她要求什麼,肯定是很想要很想要,才會一直盯著瞧。
他買了,下雪天出去打了兩隻狐狸,都是好皮子。
可是他不敢送。
如果她真是一個放羊姑娘,牧仁赤那可以變成一隻羊,變成一匹馬,像歌兒裡一樣跟在她身旁。
可惜她不是。
她將離開這裡,踏入一個與圖拉嘎旗截然不同世界。
而他,隻是一個像長生天撒謊罪人。
牧仁赤那停下了手上動作,輕輕跟著寧馥聲音哼唱起來。
“我願拋棄了財產
跟她去放羊
每天看著她動人眼睛
和那美麗金邊衣裳
……”
月光真好啊。
*
有心事人人不止牧仁赤那一個。
不同於他放棄了,有人卻打算付諸於行動。
梁慧雪坐在人群外圍,這位置不好,遠離篝火,有點冷。因此人沒那麼擠,隻有傻子蹲在她旁邊。
她手裡有一把花生,時不時地給傻子一顆。
但從寧馥上台唱歌開始,傻子就不纏著她要花生了。
他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台上,完全被寧馥迷住。
是了。
她聲音像鳥兒一樣動聽,她臉像金盞蓮一樣美。哪個男人會不喜歡呢?
——即使是智力有問題男人。
直到寧馥節目結束,在大家雷鳴般掌聲中,傻子才戀戀不舍地轉開目光,流著口水繼續伸手和梁慧雪要花生吃。
梁慧雪目光冷漠地掠過傻子臟兮兮下巴。
她將一粒花生放到傻子掌心裡,溫聲問道:“她好看嗎?喜歡她嗎?”
簡單問題,很容易聽懂。
傻子這時不傻了。
他用力地點點頭,“好看!喜歡!”
一邊忙不迭地把花生扔進嘴裡。
梁慧雪淡淡道:“那你想寧馥留下來,做你媳婦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