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胸腔一子被打開,可以包容下一整片天,一整片海。
他聽見寧馥不著調子地哼著《莫斯科郊外的晚》。
她看起來像醉了。
衛九州喝掉杯子裡的酒,哼起《喀秋莎》。
*
飛虎一號和飛虎二號,整個艦上唯一雙機編隊均獲得金頭盔的組合。
這是他們的七百九十次試飛任務。
這場試飛,誰都沒想到會出這樣的意外。
在所有參數一切正常的情況下,飛虎二號的駕駛係統在急速盤旋中突然發生紊亂。
飛行員拒絕跳傘。
如果此刻飛行員彈射出艙,飛機的故障參數將無法確切地傳回地麵,而徹底失控的飛機,也極有可能在墜毀時造成地麵的重大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
而此刻,失控的飛虎二號已經開始降高度,電源無法被切斷。
十秒後,彈射係統鎖死。
一切發生太快了。
衛九州的聲音保持了冷靜。
“目前駕駛係統鎖死,重複,駕駛係統鎖死,機身抖動劇烈,機身抖動劇烈!”
他已經使用了所有可能的手段來挽救飛機,都無濟於事。
通訊器裡傳來飛虎二號的聲音。
通訊係統沒有失靈,甚至在此刻,保持著讓人痛恨的清晰。
“——請將我擊落……請我擊落!”
塔台寂靜一秒。
指揮接通與衛九州的通訊,“彙報飛行狀態!”
“根據我的判斷,當前係統判斷中,飛機已經墜毀了。”
衛九州在通訊器中道。
現在他被困在了戰機內,而飛機卻幾乎等同於無人駕駛,向前急速飛行。
飛虎一號緊緊墜在後麵。
再過三分鐘,兩架飛機就會飛出訓練空域了。
而如果任憑飛虎二號繼續失控向前飛行,在油料耗儘墜毀以前,飛機極有可能飛出我國的領空。
所有人都知道,沒有第二種選擇了。
“重複,請將我擊落,請將我擊落!”
*
塔台做出了決定。
“飛虎一號,飛虎一號,是否具備擊落條件!”
通訊中響起另一個人平靜的女聲。
“飛虎一號收到,當前方存在人居,十秒後經過無人灘塗,我在灘塗方開火,請示!”
“同意。時機由飛虎一號全權掌握!”
他們有了十秒告彆的時間。
在這一刻,一秒都不能浪費。人們卻不約而同地沉默。
寧馥的飛虎一號武器係統,已經打開瞄準。十字準星壓在前方的飛虎二號上,已經準確而穩定地鎖住目標。
現在……
隻需要在二十秒後,按她手側導彈發射的按鈕。
不,隻有十五秒了。
寧馥的嘴唇動了動,沒有說話。
衛九州在劇烈的顛簸中道:“再。”
塔台的指揮員在通訊器中用已然嘶啞的聲音道:“祖國向你致敬!”
寧馥按發射鈕。
掛載的導彈在瞬間發射,帶起一段長長的白色尾煙,在三秒鐘後,命中目標。
也命中了她的戰友。
機身發生劇烈爆炸,在半空中直接解體,爆炸發出炫目的光,飛機殘片向墜落。
然後是一段長達十秒鐘的寂靜。
飛虎一號順利返航著陸。
寧馥下了飛機,摘飛行頭盔,外場一片肅穆。
一群技術人員衝向了停入指定位置的飛機,——他們有太多的工作要做。
這樣突發的故障和潛藏的隱患,在每次飛行和起降中都有可能出現。這樣的犧牲,在每一天的日常訓練裡,都有可能變為殘酷的事實。否則,飛行員的家屬也不必被叫做“望天族”。因為每一次看似輕車熟路的起飛,每一次看起來再尋常不過的訓練,他們牽腸掛肚的人,都可能在藍天中折翼。
殘陽如血,無雲的天空好像沒有一絲遮擋,放任那即將沉落的太陽,在最後一刻將過於豔麗的光線鋪向天空。
寧馥站著沒有動。
她好像也沒有感覺到悲傷,好像也沒有感覺到震顫,她的視野清晰明亮,她的思維平靜理智,她按導彈發射那顆紅色按鈕的手,也依然穩定如初。
她隻是……
她隻是突然感到,被這夕陽刺穿。
*
寧馥停飛了一個月,她要接受一整套的複飛流程,體檢、體能測試、心理測試。
重點是最後麵的那一項。
事實,幾乎所有領導和專家,都希望她能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這不同於任何一次飛行故障和空中險情。
參與試飛,參與實戰,第一次起飛和處理突發狀況,都必然會對飛行員的心理造成影響。
而這一次,寧馥擊落的是自己的戰友。
在迫不已的情況之,她擊落了一架我們自己的飛機,擊落了我們自己的飛行員。
也是她的僚機,她的戰友,她的舊識。
這就像一顆子|彈,擊發出去的刹那,要先穿透她自己的心臟,穿出一個鮮血淋淋,無法填補的窟窿。
誰也不知道這個窟窿,會給她造成多大的影響。會不會一蹶不振,會不會永遠無法飛行。
寧馥的複飛申請接連不斷地打來。
在陳軍桌子堆到第五份的時候,陳軍終於簽了字。
*
大年三十。
午寧馥陪她媽去添了些年貨,午出了一趟門。
寧建業也在家,寧馥開的她爸的車。
——馬上過年了,公交停運早,打車去那地方怕是司機也沒幾個願意的。
車載音響自動播放,全都是個嗓音沙啞的男歌手,唱2002年的第一場雪的那個。
寧馥她爸一直喜歡。
等紅燈的時候一首歌剛好播到高|潮的部分——
“瓜秧斷了哈密瓜依然香甜
琴師回來都他爾還會再響
當我永彆了戰友的時候
好像那雪崩飛滾萬丈——”
後車鳴笛聲的猛然將寧馥驚醒。
她回過神來,慢慢伸出手去把音響關掉了。
交通燈早已經變成綠色。
她探出頭去對後車抱歉地示意了一,然後駛過十字路口。
街角還沒關門回去過年的小商店用劣質音響播放著《恭喜發財》,像一隻喜氣洋洋的,準備洗腦整條街道的高音大喇叭。
寧馥帶了花,帶了酒。
在榕城這個南方氣候濕暖的地方,冬天雖然溫度要更低,卻很少雪。
烈士陵園裡隻有鬆柏還泛著沉沉的青綠。
寧馥在衛九州的墓前盤腿坐,把花給他,又給他開了一罐啤酒。
“我酒量不好,就少陪你喝一點。大過年的,喝醉了不好。”
她慢慢地喝完一瓶啤酒,習慣性地將易拉罐捏扁,再對折,卻沒地方扔,隻能隨手塞進自己的衣兜裡。
好像也沒有太多的話要說。
寧馥伸手拍了拍墓碑。
“我的酒量確實差很差,不過,你看,喝一點啤酒還是沒問題的。”
“今天有點冷,沒有帶雪糕來。”
……
天空中突然飄起了雪。
小雪花,落地就化的那種,飄飄悠悠地落在寧馥的頭發和肩膀。
臉上也有一片,一點兒涼,快就消失了。
“我要複飛了。”
“之前和你喝酒的那次,還有在莫斯科的那次,其實我都沒有醉。”
……
“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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