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遲玉微微一愣,被她哽得說不出話。
林妧忍著笑把甜點放在桌麵上,低頭時正好能看見他覆蓋在筆記本上的右手。
少年手指修長,因為長久未見陽光而格外蒼白,手背上傷痕處處,尚未痊愈的傷口旁凝固著層層血漬,目光再往上,能見到他的手臂。
林妧輕輕吸了口冷氣。
遲玉手臂瘦得驚人,血痕與青灰血管交織蔓延,手腕則彎成一個極度扭曲的弧度,讓整隻手掌軟綿綿耷拉在桌子上。
顯然是腕骨整個都斷掉了。
感受到她的視線,少年安靜地把手挪到身後。他下床急切,沒有穿鞋,因為太瘦而顯得腳踝高高凸起,同時也露出深可見骨的傷痕。
看他搖搖晃晃站不穩的樣子,大概腿上也受了重傷,看起來實在是,有點太慘了。
林妧想,她不是愛管閒事的性格,來給他送些小甜點就已經算仁至義儘。
然而在下一秒,就自覺幫他打開雙皮奶瓶蓋,拿起一旁的小勺:“上床。”
遲玉緊抿著薄唇,用陰鷙黯淡的黑眼睛陰沉沉地看她:“你不用同情我。”
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在停頓一秒鐘後冷聲補充:“你已經聽徐子默說了,我病情發作時不受控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暴起傷人。更何況——更何況我一輩子都隻能呆在收容所,除開這具怪物般的身體一無所有,就算你對我再好,也什麼都得不到。”
林妧瞪大眼睛:“所以說,你之前一直在裝睡?”
她的關注重點完完全全錯掉了。
遲玉又被噎了一下,冷著臉繼續說:“我早就習慣了一個人,如果你再三來煩我——”
他話沒說完,嘴裡就被喂進一勺雙皮奶。
林妧把雙皮奶放在透明的玻璃罐子裡,每一瓶的份量都並不算多,正好當做茶餘飯後的小點心。她手中的鐵勺精致小巧,帶著一點點涼意,輕而易舉就能塞進遲玉張開的口中。
雖然在常溫下放置了一段時間,但雙皮奶還是殘留了一些冰凍後涼絲絲的溫度,哪怕他之前有再多的煩惱與慍怒,也都被這股清爽冷氣全部衝散了。
這道甜點口感非常濃鬱,薄薄一層奶皮嫩滑柔軟,帶著點小小的韌性,接觸到口腔壁和舌頭時,恍若輕紗渺渺地覆蓋而下。
奶皮之下,便是香軟細膩的雙皮奶本身。滑溜溜的觸感像不停流竄的水流,剛一入口,淳正奶香就在刹那間蔓延到渾身各個細胞。因為加了檸檬汁,雞蛋腥氣被全然驅散,隻餘留下微風般輕盈爽口的檸檬味道與厚重蛋香,兩種口味混合交融,變成絲絲縷縷誘人的清甜。
隨著雙皮奶入口的,還有頂部裝點的粒粒紅豆。紅豆被煮得爛熟,完全不需要牙齒咬開,剛被舌尖一碰就化成細細粉末,貼合在每一塊被碾碎的奶塊上,帶來穀物獨特的沙糯口感。
奶香、蛋香、檸檬微甜與紅豆醇香在這份小小的甜品中完美融合,嫩滑得猶
如液體的觸感更是令人舍不得咽下,遲玉的喉結微微一滾,沉默著將它吞進喉嚨。
林妧完全無視了他之前那番自暴自棄的狠話,舉著勺子問:“怎麼樣?”
她說話時兩眼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滿懷期待的笑從眼底溢出來,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少年心頭的陰翳儘數抹去。
在這次發病後,他曾和徐子默認認真真談過一次話。
後者知曉他與林妧曾經的關係,一針見血地告訴遲玉,他們兩人不應該繼續保持聯係。
隨著交往逐漸加深,林妧很可能會察覺他過去的身份,到那時覆水難收,隻會徒增煩惱與尷尬。
於是他嘗試著拒絕,想要把她從身邊推開,可是——
已經太久太久沒有人願意靠近他。在這間沉寂許久的房屋裡,少年曾經艱難地熬過一次次死亡和複生,所有苦痛都不為他人知曉。他形單影隻,孤獨到連與人開□□談的機會都寥寥無幾,直到林妧在那天推開房門。
她是這麼多年來,遲玉生命裡唯一的變數。
而那個人又恰好是她。
眸光陰沉的少年垂下眼睫,聲線比雙皮奶更軟,哪裡還有一絲一毫之前的固執冷漠,認輸般輕輕吐出兩個字:“好吃。”
沒有人能抵擋甜食的力量。
如果有,隻能是因為甜食數量不夠多。
林妧心情大好,又喂給他一大勺:“我也很喜歡它的味道,香香甜甜,吃再多都不會膩。”
她想起什麼,嘴角的弧度更加明顯:“你記下那些奇奇怪怪的情話,是不是因為看上了哪個小姑娘?真有喜歡的人,就應該多出去和她見麵啊,如果一直呆在地下六層,隻有我會偶爾來看看你。”
她用了開玩笑的語氣,遲玉卻對此格外上心,用無比認真的口吻快速應聲:“我沒有。”
仿佛是察覺自己的語氣過於嚴肅,少年微不可查地紅了臉頰,笨拙地轉移話題:“你不要對我太好。收容所有規定,員工不能和地下六層的收容物頻繁接觸,你如果經常來這裡,彆人會想歪。”
林妧麵不改色:“你讓我不要對你好,我就真的乖乖聽話,那樣豈不是顯得很沒麵子?”
遲玉低頭看她一眼,不知想到什麼,紅暈終於從耳根生長到蒼白臉頰上。
他的聲音被壓得低沉,加上不久前發病時傷了喉嚨,說話模糊得難以分辨,軟軟地融化在周圍空氣裡,像是不服輸的賭氣那
樣說:“那你多照顧我。”
林妧笑了:“既然你這麼說,那我就勉為其難地答應囉。”
他不是這個意思。
少年人在聞言的瞬間臉龐通紅,渾身滾燙的熱氣把眼眶也染出一圈紅色:“你不覺得很沒麵子?”
“無所謂啊。”她微微偏著腦袋,“麵子是什麼東西,又不能吃。”
遲玉不說話了。
他真是完完全全說不過她,不管怎樣反駁,都會被越吃越死
。
“再說了,禁止和地下六層頻繁接觸,那是收容所的規矩,”一雙桃花眼斜斜睨下來,林妧用了理所當然且不容置喙的語氣,“對你偏心,是我自己的事情,誰也管不著。”
偏心。
這不過是個再簡單不過的詞彙,被她輕飄飄念出口。可遲玉卻莫名覺得,它居然要遠遠勝過那個本子上所有長篇大論的風花雪月,隻需要輕輕一挑,就把他的整顆心臟都勾起來。
偏偏林妧本人卻並沒有多麼在意。
在那之後,林妧又耐心地給他投喂了帶來的白玉卷,遲玉變得乖巧很多,大多數時候一言不發地安靜吞咽,臉上翻湧的紅潮也慢慢褪去。
自打咽喉受傷,他吃東西的速度就變得很慢,每次都要經過細細咀嚼再往下吞,這讓林妧想起小口小口吃食的貓,同樣都是矜持又小心翼翼。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她望著少年棱角分明的臉,無意識地脫口而出,“你讓我想起曾經認識的一個朋友。”
遲玉的身體隱隱頓住。
他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慢悠悠問:“所以,你是因為我和那個人很像,才特意來纏著我?”
“你和他一點都不像。”
林妧毫不猶豫地出聲反駁:“那個人非常非常溫柔,從來都是笑眯眯的——你要是能多笑笑就好了。”
遲玉垂下柳葉般細長的眼睛,眸底一片漆黑:“他現在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