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曾經也是個人類,因為遭受詛咒而變成如今這副模樣,但這件事無論如何都無法告知其他人,久而久之也就成為了隻屬於他一個人的秘密。
現在想來,他連身為人類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都已經記不起來了。
愚昧的小鎮居民將他看做食人的怪物,每當遇見他都會群起而攻之。久而久之,野獸便不再隨意出門,把自己封閉在小小的城堡裡,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的朋友隻有一堵牆壁。
或許是出於孤獨,他將一個名叫“貝兒”的小姑娘強製留在這裡。其實那個人是誰都無所謂,隻需要有人願意陪在他身邊,野獸就已經感到無比滿足,哪怕她拳腳相加、惡語相向。
他渴望陪伴卻又自卑得認為自己不配得到陪伴,害怕孤獨卻又不
得不讓自己置身於孤獨之中。變成不人不鬼的模樣後,林妧是第一個主動笑著朝他搭話的人,可她的溫和讓野獸感到害怕——
他什麼都沒有,除了一具破敗的醜陋身體、陰晴不定的糟糕脾氣與一棟老舊的古堡,像這樣的家夥,哪裡能得到如此溫柔的待遇呢?
林妧似乎笑了笑:“他們之所以害怕你,不是因為長相,而是關於‘食人猛獸’以訛傳訛的謠言。當人類懼怕某種東西,不管它長成什麼樣,都不會討他們喜歡—
—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也就沒有被嚇到,對吧?”
見對方懵懵點頭,她語氣輕快地補充:“雖然你的長相和人類不太一樣,但萬事萬物總不能以人類作為唯一標準啊,森林裡的動物植物和他們都大不相同,難道你要說它們醜陋不堪?要我說的話,你的毛發非常漂亮——讓人忍不住想要摸上一把的程度。”
其實還想摸耳朵!獅子圓圓小小毛茸茸的耳朵真的超級可愛!想捏!
可惜她沒能把這個願望親口說出來。
在林妧話語落下的瞬間,城堡大門被人輕輕推開。明川與陸銀戈趁著夕陽搜刮了一些食材,接下來便輪到了她的做飯時間。
*
在這個夢境裡秋意漸濃、天氣轉涼,瑟瑟秋風中,要是能吃上一些清淡又溫熱的食物,毫無疑問是再幸福不過的事情。
林妧端上餐桌的第一道菜,是被煮得奶白奶白的魚湯。個大肥美的草魚整個平躺在湯汁裡,翠色如玉的蔥花點綴其間,僅僅一個色彩的介入,就讓原本單調乏味的冷色調充滿活躍生機,叫人食欲大開。
汁魚湯之所以會變成乳白色,是因為在熬煮製過程中魚肉所含的脂肪外溢,沸騰的湯汁讓脂肪粉碎成眾多細小的微粒,而魚體內的蛋白質則具有乳化作用,兩者相互融合後形成水包油的乳化液,湯汁因而顯出濃鬱雪白。
好在廚房裡還剩下一些瓶瓶罐罐和雜亂粉末用以調味,魚湯剛一上桌,鮮美四溢的濃香便撲麵而來,盈滿在場所有人鼻腔。
明川是第一次嘗到林妧的手藝,雙手捧著碗,小心翼翼喝進第一口魚湯時,兩隻眼睛不由自主地陡然睜大。
溫熱水流溫度正好,帶著一點小小的燙意,無比順滑地途經舌尖、喉嚨與腸胃,剛一吞下就飄飄然四散開來,仿佛滲進了渾身上下的每個細胞,所有角落都是暖洋洋的。
湯汁煮得十分入味,草魚香濃的肉香還沒從來得及舌頭上散開,另一股清甜香氣就覆蓋住整個口腔。至於魚肉則軟滑得不可思議,稍一用刀叉觸碰便碎裂成零散的幾塊,放進嘴裡幾乎沒太大感覺,隻覺得有團軟軟的、帶著甜香的空氣碾轉於舌尖,再裹著魚香味兒滑到喉嚨裡。
第二道菜,是經典的西式菜品——烤雞。
他們倆除了魚,不知還從哪裡找到一隻活蹦亂跳的雞。陸銀戈自告奮勇來幫忙,在一陣子雞飛狗跳之後,終於成功將它斬殺洗淨,血水與腥味這兩個味覺的天敵被儘數去除。
這個時代沒有烤箱,因此隻能自己架上柴火
與架子炙烤。
在火烤之前,要往食材雞的身體每個地方都塗抹上蜂蜜、鹽、黑胡椒與橄欖油,經過揉搓按摩,讓醬汁細膩地浸入每一絲纖維。為了讓它更加入味,林妧還在烤雞身體上用尖針戳了許多小孔,讓醬料能輕易滲進肉裡。
如果隻有單調的雞肉,未免顯得過於油膩。各色各樣的蔬菜是這道菜的點睛之筆,等雞肉烤製完成,就可以將其放入巨大的盤子中央,周圍則圍滿烹飪完成的土豆、胡蘿卜、西蘭花和小番茄
。
亞當不會做飯,因此每天的食物都是開水煮蔬菜,如今乍一見到如此精致且豐盛的烤雞,情不自禁咽下一口唾沫。
咬下烤雞的第一口,居然滲出了滾燙的汁水。汁水裹挾著鹹香、蜂蜜清香與肉香,等他把被烤得酥酥脆脆的外皮撕下來,咀嚼時能感受到牙齒碰撞在脆殼上的哢擦響聲。
雞肉外皮被炙烤成飽滿均勻的棕色,內裡卻白白嫩嫩,順滑無比。順著雞肉紋路一口咬下,焦香入味的表皮包裹著鮮嫩肉塊,因為烤製的熟度把握得剛剛好,水分被充分鎖在肉裡,吃起來不柴不老,搭配精心調製的甜鹹醬汁,蜂蜜味道沁人心脾,一切都完美得恰到好處。
他已經很久沒吃過人類的食物,甚至於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裡,都不敢奢望能在有朝一日吃上一餐。
原來香噴噴熱騰騰的菜肴是這種味道,吃到嘴裡時幸福得快要流下眼淚。
傳聞中殺人不眨眼的野獸發出低低一聲嗚咽,圓圓的耳朵悄悄晃了晃。
然後眼眶一紅,倉促低下腦袋。
“誒誒誒,”林妧停下了銀叉,“你沒事吧?”
亞當沙啞的聲音凶巴巴地傳過來:“我沒哭!我隻是……”
他很努力地想了會兒借口,其間帶著哭腔哽咽了一下:“隻是不小心噎到了而已。”
她可自始至終都沒說過他哭了。
“好好好,”林妧說,“你慢點。”
她又喝了口魚湯,興致之餘斜睨向陸銀戈:“怎麼樣?”
“不錯。”陸銀戈少見地沒有表現出排斥態度,戲謔地抬起眼睛,“你的廚藝比你本人討喜多了。”
林妧:“哦你給我吐出來混蛋。”
慢吞吞吃完晚飯,天色已經很晚。
明川自告奮勇承擔下洗碗的任務,結果被陸銀戈橫刀奪走,這一點在林妧的意料之中——以陸銀戈的性格,哪怕自己累成了老黃牛,也絕不會讓小朋友受一點折騰。
當代教育的典型反麵教材。
林妧簡單洗漱完畢,前往分配好的房間時,在走廊拐角處遇見了明川。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夜色昏沉,他的神色比起白天陰沉許多,黑黝黝的眸子裡看不出絲毫神采,一動不動站在角落時,像一尊漂亮卻僵硬的雕像。
“為什麼要幫他?”
他的半邊臉龐隱匿在黑暗裡,另一邊則暴露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之下。當明川沉著聲線開口,隨著呼吸起伏不定的睫毛像極了顫動的蝴蝶,
翅膀上沾染著星星點點的亮芒。
他的聲音飄渺不定,聽不出情緒:“明明隻要把刀捅進他的脖子,一切就都結束了,不是嗎?你一直都是這麼做的。”
林妧下意識感到有些不太對勁。
少年雖然處在低氣壓中,卻並沒有對她表現出任何敵意,不知道為什麼,林妧總覺得他不太高興。
“因為他在哭啊,不管是看起來多麼凶惡的人,隻要還會哭泣,就說明心底仍然存在著柔軟的地方。更
何況——”
她一步步向男孩靠近,說話時柔和的餘音隨著秋風卷入耳畔:“野獸在哭泣的時候,你也露出了非常悲傷的表情吧?”
明川後背微顫,倉促抬起眼睛。
他沒想過林妧會注意到那麼微小的細節,或是說,已經很久沒有人願意給予他哪怕一點點目光,更不會有誰費儘心思地揣測他表情之下的內心所想,然後像現在這樣溫柔又含蓄地對待他。
就像做夢一樣。
少年不由自嘲一笑——這裡的確就是貨真價實的夢境,無論是那些恐怖猙獰的怪物,還是願意施予他溫柔的林妧與陸銀戈,所有人都隻不過是虛無的假象,自始至終都不曾存在過。
林妧說著走到明川跟前,清淺笑意從眼尾勾起的弧度裡溢出來:“你覺得自己和他很像,對不對?”
眼底薄薄的一層冰怦然碎裂,化為蕩漾著粼粼水光的湖麵。明川滿目驚詫地與她對視,微張了嘴卻欲言又止。
林妧說的一絲不差。
在見到野獸的瞬間,他幾乎同時就想到了自己的遭遇。他們同樣身陷囹圄、傷痕累累,從來不被任何人所愛,孤僻又冷漠地把自己與世界隔絕開。
像他們這樣的人,絕對不可能得到所謂“幸福美滿”的結局,隻有死亡才是唯一歸宿——今天是野獸,不久之後便會輪到他。
明川已經做好了目睹野獸死亡的全部準備,可萬萬沒想到,林妧並沒有下殺手。
甚至於,她想幫他,僅僅因為那家夥在哭泣。
真是個奇怪的人。
那時他心裡一邊這樣想著,又一邊情不自禁地祈禱,如果是她的話,說不定也能把自己帶出這片永無止境的深淵,這場周而複始的噩夢。他的情感是那樣真摯且強烈,可細想之下又倍感挫敗——
無論林妧與陸銀戈是多麼溫柔親近,都永遠不可能出現在他的現實生活中。他們之間相隔了整整一個次元宇宙,永遠沒有交彙的可能。
他莫名地開始嫉妒亞當,隻因為後者與他們處在同一個世界,哪怕這個世界虛無又殘酷,可至少有人真真切切地陪在他身邊。
身旁的林妧繼續低聲說著:“不管是誰,都會在某天遇到自己想要保護的人,以及願意保護他的人。野獸先生的詛咒一定能被消除,而你也總能遇見他們——隻要熬過最艱難的時候。”
“雖然不知道你究竟在現實中經曆了什麼……但隻要有我和陸銀戈在,就絕不會讓你承受不必要的痛苦。最最重要的一點是,如果是明川你的話,不管變成什麼模樣,哪怕是成為最最凶殘的野獸——”
林妧停頓片刻,摸摸他柔軟蓬鬆的頭頂:“我們都會找到你,然後把你從詛咒裡救出來哦。”
少年靜靜地看著她。
月亮從烏雲間探出腦袋,照亮他大半張臉龐,忽然明川勾唇輕笑,緩緩出聲:“我已經遇到了。”
林妧沒聽明白,有些困惑地皺起眉頭
。
一陣夜風拂過,搖曳不定的燭光全部偏轉了方向,隻有沉重夜色將他陡然覆蓋,所有表情與聲音都顯得模糊不堪。明川眸光微黯,眼底劃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戾。
在短暫且靜謐的黑暗裡,略帶沙啞的少年音乘著晚風掠過耳畔:“所以……千萬不要再毫無理由地消失了,姐姐。”
作者有話要說:黑化預訂(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