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東風引24(1 / 2)

西川動蕩, 亂軍劍指長安,鋒芒無人可擋。回紇犯境,邊關軍民死傷慘重, 安西岌岌可危。

一時間, 風起雲湧,驚濤駭浪, 幾乎要將長安城掀翻。

而就在朝堂上火急火燎地籌劃應對之時,又有一則消息突兀地傳來。

自稱賀成淵之人停住了向長安逼近的攻勢,揮戈轉向,直奔安西, 意解北境之圍。

肅安帝在金鑾殿上聽到了這個消息,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底下的臣工們在竊竊私語, 肅安帝不用聽, 也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

幸而太子仍在,國之屏障仍在。

是了, 在眾人的心中,隻有賀成淵才是大周的太子, 封狼居胥, 登臨瀚海,憑著赫赫戰功,無人可撼。

肅安帝心中千回百轉,臉上的神色變了又變,直到底下的臣工們覺察到不對, 一個個收口噤聲, 垂首低頭。

肅安帝環顧四周, 將眾人的神情儘數收於眼底, 他的眼底帶著深深的陰霾, 慢慢地道:“張鈞令……”

“臣在。”

“集京都六衛兵馬,並江都、丹陽軍府,調遣五十萬人,五日內到齊,若有延緩,六衛及兩地軍府將軍儘數斬首!”

張鈞令不敢怠慢:“喏。”

肅安帝高居於龍椅之上,俯視底下眾臣,他露出了一個彆有深意的笑容:“高敬澤……”

“臣在。”

“朕命汝為主帥,率此五十萬大軍,即刻奔赴安西。”

五日之間集齊五十萬大軍,這是把長安的大部兵力都調遣去了,果然陛下聖明果斷,以江山為重,不容外寇張狂,下麵眾臣山呼萬歲,齊齊讚頌。

高敬澤不言不語,跪下領旨而已。

張鈞令卻出了一身冷汗。

——————————

隴左平原。

風卷著黃沙呼嘯而過,戰士的甲衣透著冰冷的寒光,長戟如林,鐵馬壓過霜河,黑底金邊的旌旗在風中翻卷著,遮蔽了天日。

彼方遠處,胡人的戰馬正在洶湧而來,馬蹄震動了大地。

賀成淵高坐於黑色戰馬之上,頭盔的陰影壓著眉目,看不清他的神情,他仿佛與這天地間的肅殺之氣融為一體。

安西都護府的將軍常義山與安北都護府的將軍哥舒默分列賀成淵的左右。

回紇聯軍來犯,常義山不能敵,本欲以死報國,危急之刻,賀成淵率部來援,常義山驚喜之下,幾乎老淚縱橫。

賀成淵所率戰部與安西都護軍合為一處,但尤不及胡人多矣,且庭州、伊州、弓月城各地陷於敵手,民生塗炭,須得先予收複,這一個多月裡,他領著麾下人馬輾轉安西,迂回作戰,攻破防守,驅逐回紇軍馬,將三城重又納入大周掌控之中,且將戰線推到了回紇邊境的隴左平原。

安速答本擬深入中原腹地,聞訊後急急率部回轉,在隴左平原與賀成淵部遭遇。

而此時,朝廷援軍尚遲遲未至,幸而有安北都護哥舒默在賀成淵的密令之下,調集了兵馬趕來增援,至此,大周軍馬力量已備,足與回紇正麵一戰。

賀成淵遂收攏了安西與安北兩大都護府的軍馬,加之他所率領的精銳騎兵鐵騎,陳兵四十萬於隴左平原,迎戰敵軍。

常義山隨同賀成淵作戰多時,而安北的哥舒默更是賀成淵舊部,兩位將軍唯賀成淵馬首是瞻,麾下軍士亦是士氣大振。

大將朱三泰亦隨同其後,此時見了奔來的胡人兵馬,他不禁“呸”了一聲,頗為惱怒:“這幫殺才,來的真不是時候,這麼一個多月的時間,耽誤了太子殿下多少大事,實在該殺,且看我稍後將他們剁成肉醬才能解恨!”

常義山與哥舒默對此前賀成淵種種事宜亦有所聞,平日不曾提及而已,聽得朱三泰此言,兩位將軍對視了一眼。

常義山長歎一聲:“太子大義,己身為輕,家國為重,真大丈夫是也。”

敵軍奔騰而來,如蝗蟲過境,黑壓壓的一片,他們呐喊叫囂的聲音已經清晰可聞。

賀成淵微微地抬起臉,秋天的日光落在他的臉上,極致的濃烈與耀眼,他露出了一個微笑,冰冷而倨傲:“此,吾之山河,豈容他人染指?”

倏然,槍尖前指,一聲斷喝:“殺!”

“殺!”四十萬軍士齊齊呐喊,響徹天地,聲遏雲霄。

旌旗如同翻滾的雲彩一般向兩側分開,現出了正中的帥旗,一個大大的“賀”字,蒼勁虯立,如同張牙舞爪的飛龍一般。

賀成淵一拍戰馬,如同離弦之箭、出鞘之刀,疾馳而出。身後,千軍萬馬相隨。

兩軍相接,如同洶湧的浪潮,猛烈地衝撞在一起。

賀成淵一馬當先,直奔敵軍之首,那“賀”字帥旗在他之後迎風飛舞。

匈奴軍中,有員武將認出了賀成淵,曾經西州一戰,赤血千裡,匈奴軍幾乎傾覆,慘狀曆曆在目,猶不敢忘,周國太子賀成淵如同鬼刹修羅一般印在他們每個人心中。

本以為賀成淵已然身故,豈料竟有這修羅竟能重返人世,之前的傳聞還是將信將疑,如今親眼見他再臨沙場,直叫人驚駭欲絕。

那員匈奴武將脫口喊出了賀成淵的名字,在周遭的匈奴人中引起了一陣騷動。

在震天的喊殺聲中,回紇主帥安速答聽到了這個名字,他的心突突地跳了一下,然後,他看見那員煞將。

那人黑甲銀槍,遠遠地那一瞥,見他麵目俊美如同神魔,策馬而來,氣勢如山嶽迫人、如烈火奔湧,銀槍呼嘯,壓過風聲、殺聲,如雷電般襲來。

安速答為回紇葛勒可汗之王弟,為回紇部族第一勇士,原為葛勒可汗所忌憚,久不得重用,但如今,皇長子察察合已死,部族中再無如此善戰之人,眼下機會難得,葛勒可汗不得不摒棄成見,命安速答為帥,隻求打敗周國,同時,六皇子朱邪為監軍,以防安速答生出異心。

安速答自負悍勇無雙,此來有雄心壯誌,要拿下這中原大好江山,他也確實是個不世出的將才,這才能打得常義山這樣的老將一路沒有招架之力。

此時,即便聽了賀成淵之名,安速答心中也沒有多少畏懼,反而生出了凶悍之情,所謂大周戰神,他早就想與之一戰,看天下誰是英雄。

他當下一聲咆哮,聲震雲霄,舉起長刀,迎上賀成淵。

刀與槍撞擊在一起,金鐵交鳴之聲穿透了戰場的喧囂,幾乎要刺破耳膜,倏然間,狂沙卷起,寒氣凜冽,兵刃舞成了一團寒光,水潑不如、針刺不進,雷聲震震、風聲曆曆,周遭數十丈,無人敢近。

風越來越大了,肆意呼嘯,戰場上的黃沙與劍影滾成了一團,血與肉在其中迸裂開,鐵鏽的味道潑灑在空氣中,漸漸濃鬱。

隴左平原一戰,三日不休。

——————————

西州城外。

營帳中,方楚楚正歪在床上,此時還是白天,她卻昏昏欲睡,最近這段日子,不知怎的,她的精神有些不濟,整天老是犯困,但因著軍情火急,一路奔趕,她也不敢嬌氣,在賀成淵麵前還要強打著精神,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如今,賀成淵領兵出戰去了,這一去就是一個月,他不在,方楚楚每天就縮在營帳裡,睡了個天昏地暗,覺得自己都要化成一團泥巴了,軟趴趴的,真舒服。

這一團泥巴,左翻翻、右翻翻,今天卻有點不□□穩,翻來覆去地睡不深,總覺得有什麼事情不太妥當的感覺。

迷迷糊糊地到了午後,忽有守衛的士兵在外麵恭敬地請示:“太子妃殿下,有安西都護府軍中人士,自稱鄭明義,言為太子妃故人,有要事求見,敢問太子妃,見是不見?”

“鄭三?”方楚楚一激靈,清醒了過來。

片刻後,方楚楚收拾裝束得體後,命人將鄭明義帶了進來。

不過一年時間,鄭明義變了許多,他黑了、也瘦了,原先那種驕縱的公子氣息已經蕩然無存,眉宇間帶著一股沉毅的英氣,臉頰上還有一道刀疤。

不知怎的,方楚楚見了他這個樣子,反而覺得比先前順眼了許多,憶起在青州的日子,她心裡也有些感慨,當下對鄭明義笑道:“有些日子沒見,你看過去倒比原來精神多了,真不錯。”

她還是和原來一樣,仿佛什麼都沒有改變,嬌俏明媚,縱然在這戰亂之中,眉目間也沒有一絲陰霾,笑起來還是那麼甜。

鄭明義心裡一陣抽痛,卻不敢再多看一眼,他站得遠遠地,跪下去規規矩矩地給方楚楚行禮:“小人給太子妃殿下請安。”

方楚楚眨巴了一下眼睛:“你就這麼閒的,專門過來給我請安的?”

鄭明義也不再客套,乾脆了斷地道:“常將軍隨太子出戰,如今安西軍中主事者為副都護林朗將軍,小人不才,眼下忝為林將軍近衛。適才,林將軍接到軍報,現有朝廷派四十萬人馬前來安西,已經越過玉門關,領軍者為大將軍高敬澤,林將軍接到這消息後,舉止就有些異常,嚴令左右不得外泄,小人覺得此事不妥,故而來向太子妃稟告,請太子妃定奪。”

太子妃……不好意思,太子妃腦袋瓜子不夠用,對這事情定奪不了,她其實也不太明白這到底有什麼不妥,但既然鄭明義特意過來告訴她,那絕對是出了問題了。

她馬上打起精神來,吩咐左右衛兵:“快,去把唐將軍叫過來。”

賀成淵帶朱三泰出去,唐遲留守後方,聽了太子妃的傳喚,不敢怠慢,立即過來,再聽了鄭明義的言語,他的臉色就變了。

“高敬澤領兵前來,氣勢洶洶,太子眼下正與胡人交戰,隻怕兩麵迎敵,那就不妙了。”

方楚楚緊張了,她一緊張,就覺得小肚子有些疼,但這時候也顧不上了,她站了起來,道:“眼下該如何是好?”

西州為安西重鎮,常義山一路退守至此,以此為最後的屏障,故而,賀成淵出戰之際,留下了唐遲鎮守,常義山亦命副都護林朗協同防護,此時城中尚有十萬人馬,唐遲與林朗各領半數,原本是客客氣氣、相安無事的,但這會兒,卻說不準了。

唐遲將這番情形說給了方楚楚聽,最後道:“高敬澤來者不善,看他行進的路線,應該會直奔隴左平原,往好處想,是皇上命他來協助太子、驅逐胡人……”

他頓了一下,麵無表情地道:“以末將看來,除非日從西山起,才有這般可能,高敬澤這廝,十有**,是趁火打劫,要對太子下手。回紇主帥安速答是個勁敵,太子要打敗他,必要付出十二分精力,疲憊之下再度迎戰高敬澤,大是不妙。”

方楚楚聽後,再沒有半分遲疑,她的目光注視唐遲,用清晰的聲音道:“唐將軍,其他的我也不想聽了,我要你和我一道,帶著城中所有人馬前去接應太子,強敵來犯,彆無退路,唯有傾力一戰而已,我與太子共存亡。”

唐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躬身俯首:“喏!”

——————————

林朗出身世家大族,祖上曆代在朝中為官,儘數忠君報國,他亦自詡為忠義之士。今日,接到了軍中密報,他的心裡糾結了一下。

太子固然於社稷有功,但是……皇上才是君,太子者,也不過是臣子罷了,豈能不從君意,朝廷既然派遣了大軍前來,那還是要聽從朝廷的旨意,且看高敬澤將軍如何從事了。林朗這麼想著,默默地壓下了這份軍報,沒有去和唐遲商量。

但是,他不找唐遲,唐遲卻自己找上了門,一同前來的,還有那位嬌滴滴的太子妃。

林朗心中是不以為然的,軍務重地,本就不應讓女眷混跡其中,太子一世英明,在這個上麵卻犯了糊塗,甚而至於,賀成淵當日初到安西之時,那等形勢危急,他居然還有閒心,當著都護府所有官員言道:“此,吾太子妃也,汝等當視她如視吾,尊她如尊吾,不可不敬。”

何其荒唐。

林朗心裡這樣想著,麵上就露出了一點輕蔑的神情來。

升了營帳,唐遲帶著手下幾員將領、林朗亦帶著手下幾員將領,兩人品階相當,相互客氣了一下。

林朗故意漠視了方楚楚,隻對唐遲問道:“唐將軍此來有何事?”

唐遲單刀直入:“高敬澤領兵來襲,眼下已逼近隴左,唐某請與林將軍共同出戰,率城中人馬增援太子。”

林朗不意唐遲也得到了消息,他怔了一下,勉強笑了笑:“唐將軍此言差矣,高將軍為朝廷派遣,當與太子共同對抗胡賊,將軍何必憂慮?”

“林將軍。”這個時候,坐在上首的方楚楚卻發話了,她的聲音十分清脆, “太子曾有言,視我如視太子,如今,我以太子之名命汝等率部出戰,汝等從是不從?”

林朗隻是冷笑:“常將軍臨行前將西州城托付於我,命我嚴守,眼下形勢不明,豈能貿然行動?何況,說到太子,陛下已經另立了新太子,如今尚在長安宮中,外頭的這一個,名不正言不順,豈能叫我從命,我身為朝廷命官,當為皇上儘忠效命,汝,區區一婦人言,豈能算數。”

方楚楚站了起來,環顧四周,左右皆為武將,她的身體嬌小,俏生生地立在那裡,在這群五大三粗的軍漢中顯得有些不入。

她微微地仰起了臉,或許是和賀成淵在一起久了,眉目間似乎也染上了那股凜冽之意,她本就是將門之女,生性剛烈,此時沉下了臉,神情冷厲,再也不複嬌柔之態。

“太子,國之儲君,皇上親封,拜過宗廟,天下皆知,趙王,不過繼後之子、太子之弟,豈能與太子相提並論。昔日皇上誤以為太子身故,命舉國縞素三日,哀傷不已,今若得知太子尚在人間,必是歡喜非常,太子之位確鑿無疑,汝怎可置疑?”

方楚楚睜著眼睛說瞎話,十分嚴肅:“林朗,汝不從太子命,犯上作亂,罪在不赦!唐將軍,拿下他!”

這小女子說著說著,竟突然翻臉為敵,林朗猝不及防,而唐遲等人早有準備,撲了過去,將他按在了地上,死死壓住。

林朗大怒:“汝等豈敢放肆?”

方楚楚當機立斷,一抬手:“殺了他!”

唐遲沒有半分遲疑,手起劍落,斬下了林朗的頭顱。

鮮血噴濺,林朗的眼睛還睜得大大的,完全不能相信,而他的頭顱已經骨碌碌地滾到了方楚楚的腳下。

事出突然,林朗的部將又驚又怒,拔刀而起。

方楚楚從懷中拿出了一方金印,高高舉起,厲聲道:“太子寶印在此、吾亦在此,即如太子親臨,便是常將軍在此,亦要俯首,汝等敢不從命?”

她的聲音清如玉石、硬如金鐵,鏗鏘不容違逆。那方金印上書“皇太子寶”,確為太子寶印。

林朗的部將猶豫了起來,互相看了又看。

“啪”的一聲,方楚楚將那金印重重地按在案上,案幾抖了三抖,她杏眼圓睜,神情嚴厲:“軍情如火,不容片刻遲緩,再問一句,汝等,從是不從?”

她的聲音又和緩了下來:“吾既以太子之名傳令汝等,亦能以太子之名許諾,汝等出戰有功,來日必有回報。”

終於,安西都護府的一員部將收了刀,出列行禮:“太子此刻為國征戰,救安西百姓於水火之中,吾心懷感念,願追隨太子效命,吾請率部出戰。”

林朗已死,戰況危急,再不容猶豫。

餘下眾人慢慢地放下了刀,漸次出聲:“吾等願隨太子效命,請出戰。”

——————————

夕陽斜下,煙華如殘血,高懸在遠山之外,山色如墨、長風如劍,蒼茫而遼闊。

折斷的金戈斜插在黃沙裡,血還未曾乾涸,順著鋒刃蜿蜒流下。旌旗依舊在風中獵獵作響,黑底染著血色,也看不太出來,隻是顯得更加濃鬱了。

賀成淵坐在石頭上,脫下了頭盔,甩了甩頭,血水和汗水一起從臉上淌落,濕漉漉地滴在地上,黃沙已經是一片赤色。

安速答躺在他的腳下,身首兩處。

胡人的屍體堆積在這蒼茫戰場上,層層疊疊,斷落的殘肢和模糊的血肉混做一團,遠處有一群禿鷲上下盤旋,分享這一場盛宴。

不過是司空見慣的場景,賀成淵已經十分疲倦了,就坐在適才拚殺過的地方歇息著,身畔儘是血泊。

朱三泰從那邊拖來了一具屍體,指給賀成淵看:“回紇皇子拔也朱邪被我們追上了,此戰再無漏網之魚。”

拔也朱邪是為回紇監軍,隨軍作戰,戰敗後試圖逃竄,被亂箭射死,此刻如同一具刺蝟一般,都快看不出人形了。

賀成淵麵色淡漠,目光一掃而過,並未多做停留。

常義山身負重傷,已經被抬下去了,安北都護的哥舒默一瘸一拐地過來,雖然滿身狼藉,卻掩不住滿麵喜色:“太子殿下果然神威,這一戰如此乾淨利落,若非我親眼所見,真不信世上竟有如此勇將,此戰後,北境將保十年無戰事,此乃邊民之福、大周之福。”

朱三泰也傷得不輕,手搭在哥舒默的肩膀上,把身體靠住他,嘖嘖稱讚:“哥舒老弟,幾年未見,你這溜須拍馬的工夫越發精進了,和老唐大約差不多了,哥哥羨慕你們啊,哥哥就一直學不來。”

哥舒默怒視朱三泰:“我對太子敬仰萬分,一片肺腑之言,怎說是拍馬,你再亂說話,小心我揍你。”

朱三泰滿不在乎:“來,你有力氣儘管來揍。”

哥舒默苦笑了一下,一腳踹開朱三泰,也坐下了。

此戰甚是艱難,固然大敗回紇盟軍,但大周的人馬也損傷頗重,連著三日惡戰,幾乎日夜不歇,到了如今,不論是將領還是下麵的士兵,都已經精疲力竭。

一戰方歇,所有人都就地休息,趴在戰場上不動了,活人和屍體躺在一起,此時,誰也不嫌棄誰了。

長風從平原的儘頭掠過,向天的另一方而去,帶著血腥和腐肉的味道。

禿鷲盤旋著爭鬥了起來,“呱呱”的聲音回響在平原上方。

賀成淵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就在此時,遠處有轟然的馬蹄聲傳來,大隊人馬朝著這邊奔了過來。

朱三泰舉目看了看那前頭飛揚的旗子,訝然道:“咦,是老唐,他拉著安西都護的人馬一起過來了,怎麼回事?這邊都散場了,他還這麼大架勢地跑過來作甚?”

賀成淵麵無表情,但目光卻冷厲了起來。

那些人馬越來越靠近。

賀成淵倏然臉色一變,站了起來,一掃適才的倦意,直接朝那邊奔了過去。

朱三泰和哥舒默對視一眼,都是駭然,唐遲何德何能,能令太子奔走迎接,這兩人不敢怠慢,急急忙忙起身,跟著跑了過去。

跑到近前,賀成淵張開了雙臂,方楚楚從馬上跳了下來,直接跳到他的懷中,他穩穩地一把接住了,沒有絲毫疲倦之態。

賀成淵將方楚楚按在懷中,立即對其後的唐遲厲聲發問:“何事至此?”

把太子妃都拉到戰場上來了,若沒有十足合理的緣由,回頭就要軍棍伺候。

唐遲下馬,跪在那裡,擦了擦頭上的汗,匆忙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邊,末了,道:“派出的斥候回報,按高敬澤的腳程,莫約將在明日破曉抵達此處。”

賀成淵的聲音愈發冷厲:“張鈞令的密報比高敬澤早了十天到我這裡,此事,我早已知曉,不過確實沒有料到高敬澤來得這般的快。”

唐遲一震,複又鬆了一口氣。

朱三泰和哥舒默已經過來,同時聽得此言,勃然色變。

哥舒默皺眉道:“按長安到此的行程,確實是太快了,看來高敬澤是孤注一擲,棄了輜重糧草,日夜奔赴而來,僥幸,若他再早半日、或者吾等拖延了半日,就要受到前後夾擊之勢,大是凶險。”

朱三泰破口大罵:“這幫畜生,太子為拒蠻寇,浴血征戰,九死一生,為的是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他們不思感恩,還試圖趁火打劫,未免太過無恥!”

這這這……誰是畜生?

哥舒默咳了一聲,指了指天上:“那個,朱將軍,‘畜生’之詞大不敬,千萬慎言。”

朱三泰氣哼哼:“哥舒老弟,你怕事,儘管走開,我們不是一路人。”

賀成淵看了這邊一眼。

他接到張鈞令的密報之後,就立即征調安北都護的兵力,不但是為了與安速答正麵一戰,更是為了應對高敬澤的襲擊。

哥舒默立即跪了下來,肅然道:“太子忠義,吾親眼所見,太子神勇,吾亦親眼所見,吾尊奉太子為主,願共隨死戰。”

賀成淵頷首,環顧四周。

雖然高敬澤來得比預計早了許多,令他有些意外,但先前防備已布,此刻又有唐遲來援,戰機猶在掌握之中。

黃沙蒼茫,血戰方歇,將士雖倦,血猶熱、氣猶壯,此時已不能退卻,唯有一戰而已。

他低頭看了看懷中,方楚楚也正抬眼看他。

她的眼睛宛如春水,帶著依賴和眷念,還有說不出的柔情。

賀成淵低低地笑了起來,轉頭喝令:“就地休整,明日迎戰高敬澤,汝等且看吾誅殺此獠,取他頸上人頭飲酒喝。”

眾將轟然應諾。

斜陽慢慢地沉下去了,這一夜的長風格外蒼涼。

賀成淵帶著方楚楚坐在遠離戰場的地方,眺望遠方,沉沉暮靄中,弓戈的影子漸漸地淡下去了。

賀成淵本來想親吻方楚楚,被她一把推開了。

方楚楚跑到旁邊去,捏著鼻子,皺著眉頭:“啊,剛才我就想說你了,當著那麼多人的麵,我沒好意思說,你太臭了,渾身上下,這是什麼味道?一隻臭蟲……不,比臭蟲還臭,我要吐了!”

賀成淵受到當頭一擊,僵硬地低下頭,聞了聞自己的身上,血的味道是稍微濃鬱了一點,但是不臭、一點都不臭,男人就該是這個味道。

他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跡,也不說話,就是幽幽地盯著方楚楚。

方楚楚有點心虛,但轉念一想,馬上又理直氣壯起來,叉腰道:“咦,你還敢不服氣,我對你這麼好,特意趕過來陪你,你還不該小心哄著我嗎?”

賀成淵微微地笑了起來,他張開雙臂,柔聲道:“楚楚,雖然我這會兒身上有點臭,但是,你看看,我的臉還是很中看的,你彆嫌棄我,過來,讓我抱抱你,好嗎?”

淡淡的暮色中,他的臉確實很好看,英挺而俊逸,如同國手以精妙筆墨勾勒出的麵容,他的鬢角帶著血跡,眉間的凜冽之氣尚未褪去,如同壁畫上的威嚴神邸。

但是,他溫柔微笑,又是人世間最好的情郎。

方楚楚撲了過來,緊緊地抱住了他。

賀成淵發出宛如歎息一般的聲音:“你為什麼要跟過來?我早先交代你老老實實地躲在西州就好,若有什麼異常,唐遲也能保護你全身而退,你非得挑唆他一起跑過來,你知道嗎,我現在特彆想打你一頓,就是舍不得。”

方楚楚抵住賀成淵的額頭,望著他的眼睛,認認真真地對他道:“我聽到那樣的消息,怎麼還能老實得住?我在心裡想,無論你在哪裡,我都要趕過來,你若贏了,我迎你凱旋而歸,你若輸了,我就陪你一道赴死。”

她的微笑宛如這一夜的星光、以及月光,流淌而過,浸透到他的心裡。

她輕輕地道:“我在這裡,所以,阿狼,你不會輸的,是不是?你一定舍不得我陪你一起死。”

賀成淵慢慢地捧起方楚楚的臉,低聲問她:“有點臭,能不能親?”

方楚楚歎氣了:“那就……親一下吧,就一下。”

一觸即離,如同蜻蜓拂過水麵。

方楚楚咂了一下嘴,覺得勉強還是可以的,然後猛地撲了過去,摟著賀成淵的脖子,一頓狂吻。

她的味道是甜的,他的味道是腥的,混合在一起,交錯纏綿,直到月亮升起。

這個夜晚,賀成淵睡在方楚楚的身邊,靠在她的懷中。

強敵隨時來犯,連營帳都不便搭起,就是一番幕天席地,兩個人一起裹著一床毯子,窩在一起,頭發絲都纏繞在一塊兒了。

她的身體柔軟、她的氣息芬芳,陪伴在他的左右,她在他的耳邊絮絮叨叨,十分囉嗦。

“阿狼,以後我們要帶小阿狼和小楚楚回青州去玩,你這個當爹的這麼能乾,娃娃就全部交給你了,你要帶他們去山上打獵、去河裡摸魚,答應我,以後一定要去。”

“嗯……”賀成淵閉著眼睛,輕輕地應了一聲。

他的小阿狼和小楚楚,想想看,心頭就發熱呢。

她的聲音如同溫柔的春風、或者是溫暖的春水,拂過他的身體和心,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夢裡也有她的味道,酣然香甜。

——————————

次日拂曉,太陽在遠山之外露出了一條線,天色將明未明,一切都陷在朦朧的薄霧裡。

原野中的飛鳥驚起,撲簌簌地從空中掠過,發出尖銳的啼鳴。

沉沉的馬蹄聲如同天邊的滾雷,黑沉沉的軍馬帶著濃鬱的殺氣,朝這邊洶湧地壓了過來。

戰鼓擂響,轟轟隆隆,緩慢而沉重,驚破天色。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