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加了兩勺蜂蜜,又加了兩片薄荷葉,還有另一杯,是檸檬蘇打水。
時清檸端著兩個玻璃杯上了樓,臥室的門也開著,屋內有輕緩的鋼琴曲流淌出來。
沒有曲名,大概是隨手彈出的調子。
時清檸走進去,就看見柏夜息拿著平板,修長手指在屏幕上輕按。
他在用自帶的音樂軟件彈奏。
無名曲調正好進行到尾聲,看見人進來,柏夜息用最後一個八拍結束了彈奏。
他淡淡抬眼朝時清檸望了過來。
琴聲有情,目光亦是。那一瞬間時清檸甚至覺得,薄荷好像已經知道哥哥剛剛和自己聊的是什麼了。
但又好像,柏夜息其實一直都在等待著那一刻。
像他曾親口說過的。
“你隨時可以停止喜歡。”
時清檸關好門,走過去,他把蘇打水遞給對方,然後自己捧著溫牛奶,在男生旁邊坐了下來。
他小口啜著牛奶,重新想了一遍。
其實也沒什麼好想的,四年前,雖然這個世界的時清檸和柏夜息才都隻有十二歲,但對於他們兩個來說,已經不會有其他人了。
所以時清檸直接問。
“薄荷,之前的247方案,是你做的嗎?”
247,每日24小時,每周7日。
柏夜息果然沒有否認。
他抬手,梳了一下垂落的長發,低聲道。
“是我。”
時清檸問:“可以和我講講嗎?”
柏夜息沒有隱瞞。
柏夜息出身顯赫,即使是簡家或柏家的哪個其他人,也再沒有和比對方更強盛的勢力聯姻過。
所以身為簡柏兩家結合的後代,幾乎自剛出生起,柏夜息就備受關注。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這個飽受期待的孩子從出生起就瘦弱體虛,還時常流鼻血不止。為了保護他,簡柏兩家都采取了降低曝光的舉措。
即使是在小報極為發達的澳島,在柏夜息三歲之前,依然沒有任何報紙拍到他的任何一張照片。
隨著年歲漸長,柏夜息的身體日益好轉。那時候,各大豪門家同齡的小孩子已經漸有名聲積累,有幾個出挑一些的,已經傳開了“神童”的稱號。
然而簡小姐和柏二公子的孩子卻沒有任何動靜傳出來,更不要說有什麼公開露麵。傳聞這位柏小少爺性格孤僻,沉悶少言,完全沒有遺傳父母的優點。
甚至還有流言,說他可能是少見的先天自閉,一點都沒有小孩子的天真爛漫。
不管傳言如何,柏小少爺始終沒有露麵,就連在簡柏兩家內部,連有血緣關係的親人,都有很多人從未曾見過他。
時間一長,這位本該矚目的小少爺也漸漸讓人們失了興趣,鮮少有人會再提起。
就好像他注定一生庸碌,出生前因父母所得的那些關注,便已然是此生的巔峰。
再久一些,舊曲翻篇,日日有新事,好多人已經忘了,簡柏兩家還有這個孩子了。
而這正是柏夜息自己想要的效果。
重來一次,恍如長夢,可就是在夢裡,柏夜息也有太多事要做。
他不可能眼看著時清檸第二次向深淵滑落。
雖然網絡平台已然頗具雛形,很多事情可以通過線上在幕後操作,但柏夜息的身世決定了他一旦出生,一言一行都會被放大觀察。
所以柏夜息才寧可把自己深深地藏起來。
他也隻想把自己藏起來,對和任何人交流都沒有興趣。
重活一世,柏夜息活得了無生趣。他用太多事情填滿了自己的每一個日期。柏夜息借柏家資源擴建海外血庫,借簡家在軍隊的勢力研發高精尖的醫療設備……
柏夜息還以柏家的名義運作讚助了許多名流院校,成立了一個又一個和先天性心臟病疑難雜症相關的醫療實驗室。
許行為首席的Mentha,並不是唯一一個。
隻是最頂尖最出色的那個。
最終,Mentha全程接管了時清檸後期的診斷與治療。
終於走到今天,幫時清檸實現了這一如常人的痊愈。
那從來不是多走運啊。
隻是傾儘一個人所有淋漓心血的必然。
柏夜息還做了很多,不計可數,無人知曉。
千裡之外他絞儘心血在愛的男孩終於有了好轉,病情有了希望。一切都走上正軌,隻有柏夜息是行屍走肉。
一日更比一日沒了生氣。
柏夜息的噩夢越演越烈,他已經做了十幾年的噩夢,清醒與混沌不知哪個更久,白天共夜晚同樣分秒難捱。但人原來竟是如此古怪的物種,早已到了極點的痛苦與絕望,竟然還可以再度攀升。
疼到極致的時候,柏夜息一秒鐘看不到時清檸,就恍然以為會再一次失去他。
想看見,想再多看一眼。所以柏夜息花了六個月,整整半年,利用之前投資的一個實驗室編寫出了那套程序,製定完整方案,備齊所有設備。
把時清檸的每一分一秒全傳到了自己麵前。
人類靠氧氣生存,柏夜息靠時清檸活著。
少一分鐘就立時會窒息死去。
而最可悲的是,程序啟動之後,柏夜息得到的並不是疼痛的緩解。
卻是一個無可爭辯的結論。
柏夜息越是這麼一眼不眨地看著時清檸,越察覺自己的罪無可赦。他終於發現,前世的囚禁並不是他做出了一次錯誤的決定。
而是柏夜息本人,就是全然錯誤的性格。
他一定會做錯。
他又在重蹈覆轍。
可是停不下,做不到,他分秒在觀看,也時時在被撕扯。
最終,柏夜息的異樣還是被休假回家的簡鷺發現了。
簡鷺常年在外,回來的時間並不多,可柏夜息畢竟是她的親兒子。
發現那一整套二十四小時不停運作的監控視頻時,簡鷺沒有發火,也沒有質問,她隻是對著柏夜息的查看記錄看了很久,最後才和柏夜息說。
“你看著的是一個人。”
“不是玩具,不是寵物,你明白嗎?他是一個思想和身體都獨立的人。”
柏夜息麵無表情,他並沒有被發現後的一點驚慌,整個人依舊無波無瀾,冷硬如同鋼鐵澆築。
柏夜息說。
“我可以幫他,我不會傷害他。”
簡鷺緩緩地搖了搖頭。
“你可以幫他,保護他,但不可以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每分每秒地監視他。”
十二歲的柏夜息個子已經很高了,但和一米七七的簡鷺相比還稍有一些差距。簡鷺微微彎下腰,視線與柏夜息平齊,看著他,說。
“薄荷,你出生在這裡,可以輕易動用很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正是這麼做,反而可能讓你永遠地失去自己最想得到的那些。”
柏夜息胸口壓抑地起伏著,喉結緩滾,聲音喑啞到幾乎難以辨彆。
他說。
“我本來就沒可能得到他。”
在很早之前,就永遠地失去了。
“不。”簡鷺卻語氣堅定,一字一句地告訴他。
“如果你這麼做,才是真的沒有可能了。”
最終,十二歲那年,柏夜息在媽媽的安排下,開始了漫長的心理治療。
“我進行了三年的治療,去年,情況才稍稍穩定了一些。”
柏夜息終於講完了這一段。
因緣際會,他居然還幸運地擁有了機會,親口向人道歉。
“抱歉,是我的錯。”
“但醫生說,我的心理測評仍然具有危險性。”
柏夜息垂眼,眸光動了動。
“對不起。”
對不起,今天還是喜歡你。
人們戒煙,戒酒,戒掉自己的糟糕怪癖。
可是沒有人能戒斷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