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清檸睡得並不舒服。
熟悉的氣息好像忽然離遠, 再尋不見,昏昏沉沉之際,他半睡半醒,陷入了迷蒙的夢境。
薄荷好像離開了, 不知去到哪兒。時清檸四處去找, 卻漫無頭緒, 毫無所得。
他在長長的陌生的地方, 推開一個又一個房間。可是每一間裡麵都沒有熟悉的長發身影, 連一點點最清淡的薄荷香氣,也無處探尋。
時清檸不肯放棄, 一扇又一扇去推開門扉。他遇見了很多人, 熟悉的或陌生的。夢裡時清檸說話並不利落, 開口也含混,被鬼壓床似一般, 越急越說不得。
但那些人好像都知道他要找誰。
也都告訴他。
不知道, 沒見到。
時清檸還遇見了之前的一位醫生, 當初正是她發現了柏夜息的精神狀況不太對,可能是焦慮症。
醫生打著招呼問:“你那位朋友怎麼樣了?”
時清檸想答,說他會很好,但等到含糊開口,卻見醫生搖搖頭,歎口氣離開了。
薄荷怎麼了?
時清檸想問,可是卻叫不住人。他想到柏夜息接受了長達三年的治療, 想到柏夜息被醫生說“思慮太重”, 想到柏夜息做了那麼多,卻似乎全圍繞著時清檸。
沒有千萬之一分給自己。
就好像柏夜息想的從來隻是“要怎麼讓時清檸順遂活下去”,而不是“要怎麼才能和時清檸在一起”。他周全縝密地想了那麼多, 卻唯獨總會把自己忘記。
忘記把自己放進時清檸的未來裡。
時清檸更迫切想找到薄荷,想把人牽住。他努力向前尋找,在不知第幾個打開的門扉裡,他看到了許行。
許醫生正在辦公室裡和自己的團隊商量著什麼,四周白慘慘一片,濃厚的消毒水味刺得人眼睛疼。時清檸按著紅透的眼睛去聽,聽見了什麼“移植手術”、“器官摘除”,什麼“離體冷藏”、“無損解凍”。
時清檸對那些詞太敏感,聽到就好像每個字都長成了針。他反複提醒自己簡阿姨和柏叔叔都知道這件事了,肯定不會讓柏林文……
柏林文。
針林刺雨中時清檸忽然想到什麼,柏林文和眼前說著話的許行,其實絲毫不能牽連上任何關係。
如果是柏林文脅迫,這些器官移植的技術為什麼是許行來研究?
……而且許行明明是心外科的。
心臟,心臟,許行研究的隻有心臟。
需要冷藏器官來用的也不是迫在眉睫的柏林文,而是未來才可能出狀況的……
“二少?”辦公室裡的許行忽然轉過頭來,打斷了時清檸的思緒。
時清檸渾渾噩噩,什麼都顧不得:“薄荷呢?”
這次時清檸用儘所有力氣,終於把每個字都說得清晰。可是聽見這話的許行卻好像明顯愣了一下,隨即用一種複雜又悵然的眼神看著他。
看著時清檸的心口。
許醫生用目光在說——
“他不是在這兒麼?”
“……!!”昏暗的臥室裡,時清檸猛地驚坐起來。忽然的驟起讓他一陣額角刺痛,暈眩的反胃感翻湧上來,逼人乾嘔。
可是那些不適甚至比不得時清檸心臟疼痛的萬分之一,他好像被人直接生生撕開了心口。
沒有麻藥。
意識到“原來隻是夢”的那一刻,時清檸得到了微不可查的一毫厘慰藉,隨即他就感覺到了腕間的異樣。
時清檸的手腕上多出了什麼東西。
夜色裡或許看不清,可時清檸不可能不認得,哪怕他本能地抗拒著去承認——
他依然知道。
那是柏夜息的素鏈。
而他原本從不離身。
柏夜息說過那是他的幸運,此刻這幸運卻隻落在了時清檸身上。
熟悉的疼痛再次從心口傳來,時清檸竭力地,卻隻如囈語般叫出聲。
“薄荷……薄荷?”
他用儘全力,卻已然知道。
薄荷不在。
這裡沒有他。
時清檸扶著床櫃,踉蹌地走下來,他的腿虛弱地在抖,皮膚上不久前才浸潤過的暖意此刻被抽離得一分不剩。
柏夜息去哪了?
時清檸艱難地走到門邊,拉開房門的手指不停顫抖。
這一瞬,他甚至想起了夢裡開門的自己。
門外並不如往日深夜般安靜,房門口甚至還守著兩個黑西裝。走廊裡的光線刺得時清檸抬手擋了擋。
“陳哥?”他含糊問,“薄荷呢?”
黑西裝忙伸手調暗了燈光,開口時卻欲言又止。
時清檸皺了皺眉。
沒等他再問,樓下忽然傳來了一陣嘈雜聲。
一樓的嘈亂並沒有持續多久,動靜很快就收斂下來。客廳裡忙碌的黑西裝們紛紛重新壓下聲音,但等有人抬頭時,卻還是被樓梯上的人驚得怔了一下。
“……二少?你怎麼醒了?”
扶著牆勉強站穩的少年卻沒有回答,他虛弱地低喘著,問:“什麼事?薄荷呢?”
室內靜了一瞬,沒有人回答。
少年急急吸了口氣,正要追問,忽然有低冷男聲響起。
“小檸。”
是留在家裡,負責照看弟弟的時弈。
時弈目光複雜,看著弟弟蒼白如紙的麵色,終於還是歎了口氣。
他說。
“找到柏林文的位置了。”
*
聽到柏夜息的話時,柏林文的第一反應是很荒誕。
“你來殺我?”柏林文反而覺得好笑起來,“為什麼?我和你有什麼仇什麼怨,我對你還不好嗎?”
“跑鞋,豪車,甚至大彆墅,”柏林文像是很不能理解一樣,“你要什麼我沒給你?”
柏夜息也像和人討論似的,說得心平氣和。
“我要你挫骨揚灰。”
柏林文的神色漸漸冷了下來,原本的笑容牆皮似的從他臉上剝落。
“不愧是他兒子,”柏林文感慨似的說,“你們一樣讓人惡心。”
柏夜息依然語氣平靜。
“你對他汽車動的手腳,住處附近的監控,公司網絡的攻擊,所有證據已經全傳到了警司那裡。”
柏林文的表情扭曲了一瞬。
他看柏夜息的目光越來越陰戾,忽然古怪地笑了一聲:“怪不得,你是來替你爸報複我的?”
柏夜息終於抬眼。冷庫灰白的燈光下,男生眉廓深暗,目光森冷。
“不止。”
前世今生,柏林文身上背負的從來都不隻是一個人的血債。
和現在一樣,前世他不僅費儘心機要置柏林晚於死地。
還同樣打上了時清檸的主意。
也是在這一刻,柏林文才終於看清了柏夜息的臉。對方看向他的目光,讓柏林文莫名生出了一種熟悉感——
那是柏林文自己看向那個奪走了他一切光芒,該死地被所有人喜歡的天才弟弟的眼神。
而此刻,柏夜息的恨意甚至還要更濃鬱百倍。
“你不該動時清檸。”
前世柏林文就打算對時清檸下手,將時家生生弄垮的不止有燕城李家,柏林文同樣在暗中推波助瀾,難辭其咎。
時清檸的心臟難堪重負,腎臟的生理功用卻還是完好的。時家一旦破產,無法再為小兒子提供庇佑,柏林文立刻就能把人拖上手術台。
所以他當即就搞垮時家一事和李家達成了合作。
時家破產是否和柏林文有關,時清檸之前問過,柏夜息卻突兀地打斷他不讓人說。
是因為這件事的確就是這麼發生的。
不止如此,在柏夜息強硬地將時清檸扣押囚禁起來之後,柏林文依舊算盤未改。
那時柏夜息根基未穩,不得不與柏家各種人交際周旋,而這位名義上的大伯就一直在試探要挾,以各種說法明裡暗裡逼著柏夜息把人放出來。
柏夜息關了時清檸整整三年,柏林文的覬覦從未少過一天。
而在時清檸的病已經不能再等之時,趁著柏夜息準備換心計劃,又忙於對付簡家當初拐賣了他的勢力,柏林文終於尋到時機,突破了柏夜息密不透風的最高保護。
柏林文直接找到了時清檸。
他以幫助對方逃出囚禁為交換,騙時清檸給出腎.源。
柏夜息知道這件事時,當場就瘋了。
這一世柏林文依舊如此,儘管他提前被毒.品弄垮了身體,前世吸血式發展的醫療資產也早被柏夜息抽去了根基。
但他的惡毒盤算從來未改。
“動他怎麼了?”柏林文冷嗤,“動他家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一個窮鄉僻野的暴發戶,還真以為自己是首富了?”
他更惡毒地開始指責:“如果不是你,我也不會打他的主意,你不肯乖乖配合,我隻能去找他。”
柏林文絲毫不顧柏夜息越來越陰森的眸色,誘哄似的問:“所以現在,你改變主意了嗎——啊!!”
“碰!”的一聲重響,柏林文未儘的尾音直接變了聲調,猝不及防地成了慘叫。
他被柏夜息砸在臉上的一拳重重地錘飛了出去。
柏林文背後朝下,狠狠地摔在了冷庫的水泥地上。臉上和腰背的劇痛讓他爬都爬不起來,橫飛的眼淚模糊了視野,迷蒙中癱倒在地的柏林文看見了柏夜息的腿。
對方正步步在朝自己靠近。
柏林文恨得咬牙,掏出胸前口袋裡的東西就舉了出來。
“你再敢動一下?外麵潑了五箱汽油,接了三個燃.燒罐,隻要我按一下,周圍所有地方立刻就會全燒起來!”
柏林文從喉嚨裡滾出“咕嚕”的笑聲,疼痛讓他的笑更加扭曲。
“你以為你能逃得掉嗎?”
那雙腿正好走到他麵前。
柏林文仍舊仰躺著,毫無畏懼地抬頭望去,整個人放鬆地卸了力攤開了,他手裡緊緊攥著開關,有提前的布置在,柏林文不信柏夜息會不就範。
但他沒有想到,他一抬頭竟然看見了柏夜息完全無動於衷的臉。
柏夜息麵無表情地垂眸看著他,臉色一點也沒有變。那略長的發絲垂落下來,稱得男生冷白麵色更似索命的修羅。
這種居高臨下的俯視給了柏林文從未想到的壓迫感,讓他一瞬間忽然感覺如果柏夜息有什麼動作,自己一定抵擋不過。
這時柏林文才深刻地體會到,自己是一個被毒.品和腎病掏空了的病人,而對方正值年輕體壯。
還對他恨意入骨。
不過柏林文有他最大的籌碼。他威脅地把拇指放在了開關按鈕上,色厲內荏。
“你以為我不敢嗎?!”
但柏林文又一次想錯了,因為逼近眼前的柏夜息並沒有伸手來搶,甚至動都沒有再動一下,就這麼冰冷地看著他手裡的開關。
“咳、你看也沒用……”
柏林文的視野已經開始變窄,是他的眼睛被柏夜息剛剛揍腫了,但柏林文的聲音逐漸愉悅起來。
“這是指紋開關,隻有識彆了我的指紋才能進行指令……”
但他還沒說完,就聽到了細小卻清晰的一聲“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