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頭的疑惑一閃而過,可轉念一想,倘若不是宮中之人,自然無法知曉容怡公主的真實品行,民間百姓,自然多數尊崇王室,說出這種話來也不足為奇。
然而且不論西川能不能有女主出現,就算真的允許女王登基,辛野裳卻也不敢想象容怡公主當了女王後,究竟會不會比現在的情形更好。
楚直見她不語,便問:“那個小太監呢,真的不打算處置他?”
辛野裳回神:“他已經很慘了,隻要他不再叫竹葉青傷人,回頭我找個法子把他送出宮去就是了。”
楚直嗬了聲:“你覺著他肯乖乖離開嗎?怕你也是白慈悲。”
先前他們兩人找到那豢養竹葉青的太監小朝,才知道他的目標竟是國主。
而小朝之所以對國主如此深惡痛絕,卻也有其原因。
小朝的父母早亡,家中隻有一個姐姐,從小將他撫養長大,兩人沒少吃苦。
之前征召秀女的時候,為得朝廷給的銀錢,姐姐答應進了宮,起初還偶有音信,慢慢地就沒消息了。
小朝十分記掛姐姐,便想方設法混進宮內。
之前那征選秀女的人說,進了宮後就會當娘娘,吃穿都有人伺候,是去享福的,沒想到進宮之後才發現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小朝千方百計地才打聽到姐姐的消息,原來姐姐在一次侍寢中不知為何得罪了國主,就給國主下旨處死了。
確信姐姐已經不在後,小朝簡直如五雷轟頂。
他痛不欲生,又沒有彆的法子,沒了姐姐他也不想再離開皇宮了,哭了數日,他決定給姐姐報仇。
西川氣候潮濕濕潤,多蛇蟲,小朝從小就見慣蛇蟲,並不懼怕。
而這條竹葉青玉兒,是他有天從貓鷹的嘴下撿回來的,當時玉兒還小,養好了傷後,就被小朝收留在身邊。
小朝有一個特製的風哨,吹出來的聲音,人是聽不到的,隻有小孩子跟蛇兒能聽見,他平時就用風哨來訓練玉兒,如今進了宮,正好派上用場。
他準備等看見國主的時候就放出玉兒,讓玉兒一口把他咬死。
不料一直沒找到機會,這日玉兒卻因為頑皮跑了出去,居然誤咬傷了辛野裳,還差點被楚直捏死。
當時辛野裳聽小朝說了緣由,心頭沉甸甸地,很是難受。
她沒法責怪這少年,可也知道他不能在宮內久留,雖說他在浣衣局裡還能藏身,但是宮中的侍衛也不是等閒之輩,比如那天晚上自己潛入浣衣局,就給公主知道了。
留他在宮中,早晚出事。
聽楚直這麼說,辛野裳來回踱了會兒,拔腿出門,沿著廊下往後走去。
楚直問道:“你要去何處?”
辛野裳邊走邊問:“阿叔,你覺著小朝的姐姐是怎麼死的?”
“倒也不用多想,後宮裡的女子,要麼是真忤逆了國君,要麼是遭了眾人的嫉妒。”
辛野裳心頭一動:“阿叔,怎麼你好像很懂宮廷的情形一樣?”
楚直語塞:“我畢竟年紀大些,所謂宮闈,也不過是大些的家宅而已,後宅如何,後宮自然如何。”
辛野裳這才明白:“原來阿叔是舉一反三,你說的頭頭是道的,我還以為你是生於宮中呢。”
楚直暗中告誡自己:切勿多言,言多必失。
奇怪的是,他先前在王府或者東平朝上,向來是惜字如金城府深沉,誰知到了這少女“身邊”,居然不知不覺就口燦蓮花起來了,該說的不該說的亂說一氣。
幸虧辛野裳沒往這方麵去想,她左顧右盼,選了一個方向:“該是這裡。”
楚直索性看她要如何,隻見辛野裳抬腿往一處院落走去,正兩個宮女從前方出來,看見她急忙行禮。
辛野裳問道:“盧女官可在?”
宮女忙答應:“先前貴人交代,正請姐姐服了藥,在裡頭呢。”說著就要給她引路。
辛野裳道:“你們自便,我知道路,也不必人伺候。”
宮女們行了禮,便自去了,且走且回頭看她,竊竊私語:“從沒見過貴人這樣好脾性的主子。”
“要是咱們宮內的娘娘們也是這般,就是我們的福氣了,哪裡像是現在一樣,活一日沒一日似的,誰知道什麼時候就也跟盧姐姐似的下場。”
“誰說不是,盧姐姐先前還是公主身邊的得力之人,宮內誰不敬她幾分,這樣還不能自保,何況我們。”
辛野裳自沒聽見這些聲音,楚直卻聽了個大概。
這處,顯然是下人們的居所,殿閣十分簡陋,進了門,就見一個女子背對坐著,看身形甚是秀美端莊。
辛野裳喚道:“盧女官。”
那女子一震,忙站起來,回身行禮:“貴人,不知您到了……”
她的頭臉上蒙著頗大的一塊灰布,擋住了大半張臉。
楚直不明所以,待定睛一看,心中震動,原來這女子臉上橫七豎八,有幾道深深地疤痕,有的尚未完全愈合,格外駭人。
辛野裳道:“女官不必多禮,我來,是有一件事想要詢問,不知您知不知情。”
盧女官道:“我的命是貴人救的,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辛野裳請她落座,走近身旁問道:“先前進宮的那些秀女,其中可有一個十六歲的,叫做小禾的?”
她本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思,不料盧女官略一想,思忖著道:“我記得有一個這樣的秀女,從……跟南越邊界相交的鎮子上選來的?”
“不錯,就是她,不知她……”辛野裳斟酌著:“如何?”
盧女官眉頭微皺,疤痕也跟著微微扭曲,她低下頭:“貴人怎麼忽然問起此人了?我之所以對她有印象,是因為,一來她的年紀有些大,相貌卻出色,另外……”
“另外如何?”
盧女官看看門口,低頭道:“我跟在公主身邊,才曉得一些旁人不知的內幕,這件事貴人問起彆人,他們都未必知道。”她歎了口氣:“國主喜歡年紀小的女孩兒,因為這個,寵幸的雖多,可極少有有孕的,那女孩兒卻因為年紀大,雖侍寢了一次,卻偏就有了身孕。”
辛野裳大為意外:“她、她懷了身孕?”
“貴人以為是好事?這便是她的殺身之禍。”盧女官的聲音有點沙啞。
辛野裳屏息,眼前景物都有些模糊,她忽然想起楚直方才說的:嫉妒。
“難道,”辛野裳吸氣,讓自己鎮定,“是王後?”
除了王後,誰還敢在宮中乾這種傷天害理的大逆之事。
盧女官笑的有幾分古怪,然後她道:“其實,貴人該猜到的。”她抬眸,眼中是無限的悲傷,答案卻在她臉上的傷痕中。
辛野裳起身之時,雙腳都有些輕飄飄地。
盧女官望著她,忽然道:“貴人可知道,最近又有新的秀女進宮麼?”
辛野裳還未想到說什麼,盧女官幽幽地道:“聽說,年紀最小的隻有**歲,就算不是有孕,這樣的年紀,侍寢的話又會如何?”
離開了宮女的居所,楚直不由道:“雖然西川國主的名聲不佳,但……**歲?”連他也覺著太過分了。
辛野裳猛然止步。
楚直覺著不太對勁:“怎麼?”
辛野裳道:“我忍不了。”
“嗯?”
辛野裳攥緊雙拳,聲音有點沙啞:“我一直覺著,國主再昏庸無道,到底是國主,國之子民,自然該公忠體國,可是……既然是子民,為何不能被國君善待,無法善待子民的國主,又算什麼呢?”
先前容時晴要來西都,她還大為不平,自己雖替了容時晴,表麵無懼,心中想起要跟個陌生的老頭子同床共枕,未必不膽怯的,隻是強行自抑。
何況是那些才**歲的女孩兒?
這簡直太過荒唐了。
楚直驚詫。
辛野裳拔腿往前方奔去,楚直堪堪停下:“你要做什麼?”
“我要把那些無辜的女孩兒都放出宮去,”辛野裳道:“阿叔你彆攔我!”
“稍安勿躁,”楚直道:“你放了她們……自己又將如何?”
辛野裳道:“我不知道,但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擔著就是,如今我便要去做我要做的。”她重新向前狂奔出去。
大袖迎風,裙裾如天邊的雲湧,起起伏伏,她挽好的發髻被顛的散開了,緞子一樣的長發在肩後搖曳。
楚直身不由己地隨著她,而這一瞬間,甚是奇妙的,就仿佛他伴隨在辛野裳的身旁,看著她每一步地往前衝過去,明明毫無計劃,明明不是個好辦法,她卻還是這麼義無反顧地奔過去。
楚直覺著自己該攔住她,可是又覺著,這少女如飛蛾撲火似的樣子,實在是……美妙絕倫。
這瞬間他竟然忘了,假如辛野裳出事,自己也會跟著倒黴。
但楚直還是怔怔地望著她提著裙裾、奮勇而自在地,三步並做兩步上台階。
等到意識到自己看的是辛野裳的背影的時候,楚直猛然一震!
他已然離開。
在他最不想跟她分離的時候。
後宮之中,教養嬤嬤們正在管教新進宮的少女們,身量都沒長成的女孩兒們站成一排,時而發出隱忍的啜泣,其中有的手心都被打的高腫起來,就如同一群待宰羔羊,她們毫無反抗之力,隻能任由宰割。
容怡公主正在淺睡,忽然聽到門外低低說話聲響。公主嗬斥:“何人喧嘩!”
外間一名宮女戰戰兢兢地進來:“殿下,人來稟報,說是……”
容怡盯著宮女:“快說。”今日她的心情甚好,故而格外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