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葛媽媽又來了一趟,替他徹底清理完身上方便清理的傷口,她已經是當祖母的人了,這些麵心腸愈發軟了,歎了口氣,就又出了門,去同自家夫人稟報了。
閻夫人來的很快,手上還拿著金瘡藥,讓葛媽媽繼續替他上藥,自己則坐在床邊的凳子上,看了看仍然在裝睡的人,主動開口道:“醒了就睜眼吧,彆裝睡了。”
床上之人還是一聲不吭,閻夫人也不著急,一邊有條不紊地幫葛媽媽裁剪著用來包裹傷口的棉布,一邊道:“方才沈大人跟我家老爺,估計也發現你已經醒了。”
她這句話說完,雷茂的眼皮動了動,像是掙紮了一番,最後還是睜開了眼睛。
他這一睜眼,便對上了閻夫人略顯嚴肅的麵容。
人家救了自己,還給他治傷,他現在雖如同驚弓之鳥一般,不敢相信旁人,但卻也是知道好歹的。
“多謝……夫人。”
他聲音沙啞地開了口,費勁地想要起身行禮,這一動,方才剛包裹好的傷口又沁出了血跡。
閻夫人一把給他按了回去,就像是按一隻小雞崽兒似的毫不費力,隻見她不讚同地看著他,皺著眉道:“起什麼身,自己傷成什麼樣子心裡沒點兒數嗎,好好躺著,彆浪費了藥。”
見他安生了,她將一塊裁好的布條遞給葛媽媽,又道:“再說了,與其謝我,你倒不如謝沈大人,若不是他們把你帶回來,我也救不了你。”
雷茂苦笑了一聲,應了:“夫人說得是。”
葛媽媽見狀,倒了杯水,扶著他喝了,才讓他重新躺下。
說完這番話,閻夫人便不再開口了,接著做手上的活兒,這人身上受傷的地方也太多了,也不隻是從哪裡逃出來的,難不成是誰家的逃奴?
她想不明白,乾脆不想了,專心裁剪。
雷茂喝了那杯水之後,乾啞的喉嚨舒服了許多,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輕聲開了口:“敢問夫人,您方才說的那位沈大人,到底是個什麼官兒?”
“有冤屈?”閻夫人抬眸瞧了他一眼,心裡多少有點猜測。
不過雷茂又恢複了那幅鋸嘴葫蘆的模樣,她也不在意,替他解了惑:“沈大人是新來的興化府通判,正六品的官兒,輔佐知州或者知府大人處理政務,掌管各項事務,同時對州府的各個官員還有監察之責,雖然官位沒有彆的官兒那麼大,權利卻不小,還能直接向陛下上奏。”
在聽到可以直接向皇帝報告,有監察知府和同知的權利時,雷茂不由得眼睛一亮。
差點兒就要把埋在自己心底的事都脫口而出了。
好在他還多少保留了些理智,忍了又忍,才又問了一句:“夫人,若是我有冤屈的話,沈大人會給我做主嗎?”
不料閻夫人的回答卻與他預料的不同,隻見她正色起來看向他,道:“哪怕我說得天花亂墜,你自己沒有親眼見到,也是不會相信的,既然如此,倒不如用你自己的眼睛和心去看看,看個仔細。”
“您說的有理。”
雷茂聽罷,沉默了片刻,答應了下來。
……
在閻夫人確認了雷茂有願意交談的意願之後,便派了人去跟沈大人與自家老爺說一聲。
這人渾身都是傷,虛弱得不行,不方便移動,還得麻煩他們過來一趟了。
就在下人往書房的方向走去時,沈伯文與閻師爺正在看著桌上的兩塊石頭,沒錯,其中一塊正是那塊雷茂原先握在手裡的帶有尖角的石頭。
沈伯文拿過這塊,仔細看了一會兒,才道:“應當就是產自礦場,質地與礦場的石頭一般無二。”
前幾日去清溪礦場的時候,他特意觀察了一番,甚至還讓唐闊趁彆人不足以的時候藏了一塊,現在拿出來一對比,果然如此。
閻師爺倒是沒想到,自家大人還讓小唐偷藏了一塊兒,有點兒出乎他的意料。
不過有了參照物,兩塊兒放一起看,倒是清晰明了。
他剛點了點頭,想說什麼,書房門口便有人來了。
叫進來一問,原來是那個被他們救回來的人醒了,且願意開口了。
沈伯文與閻師爺對視了一眼,便一道起身,往安置那人的廂房方向走去。
……
“若是草民有冤屈,敢問大人能不能秉公處理?”
讓他們二人沒想到的是,剛到了廂房,見了麵之後,這名叫雷茂的男子,便梗著脖子,目光灼灼地緊盯著沈伯文,問出了方才那句話。
閻師爺隻覺得這人好生不講禮數,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卻被沈伯文抬手攔了。
沈伯文就在床邊的凳子上落了座,平視著靠在牆邊費力坐著的雷茂。
他的眼中透出一股堅韌來,就像是風吹不倒,野火燒不儘的野草,麵對閻師爺不滿的視線,也絲毫不懼,依然堅持與自己對視著。
沈伯文忽然道:“可以,本官當然能秉公處置。”
他話音落下,雷茂竟也覺得自己就這麼信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位沈大人的目光十分清正,還是因為氣度過於沉靜,總之,他是鬆了口氣。
“大人既然這般說了,那草民就信了。”
最重要的原因,其實是他已經走投無路了。
除了相信眼前之人,不知道還能有什麼辦法。
說完這句話,雷茂便開了口,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一五一十地都道了出來。
隻是他開口後的第一句話,就讓沈伯文與閻師爺二人心神劇震。
“草民姓雷名茂,是晉江縣仙源村最東頭雷家的長子。”
這句話砸下來,沈伯文隻覺得腦海中頓時空白了一瞬,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自己帶著人第一次去晉江縣的時候,見過的那位說自己的長子在打海盜的時候犧牲的老人家,就姓雷……
閻師爺麵上的震驚卻已經顯露無疑了,不由得看向自家大人。
隻見沈伯文並沒有打斷雷茂說話的意思,安靜地聽他繼續往下說。
“前幾年海盜上岸,官服說要征集鄉壯,我們村裡也被征了好些人,我也在裡頭,其實走得時候,我也沒想著能回來,但想到把海盜打跑了,就能護著家人,不讓他們被搶,被欺負,也就值了……”
他說到這裡,忽然奇怪地笑了一聲,不知是苦笑,還是笑接下來發生的事太過荒謬。
“海盜死了,我們贏了,我們以為這下就能回家了,一個個高高興興的,卻沒想到,先前還在幫著我們一起打海盜的官兵們,突然變了臉,拿繩子把我們都捆了起來,我們都脫了力,手裡的棍子都拿不穩了,怎麼比得過他們,半點兒沒有反抗的力氣,集體被帶到了深山中的一座銀礦裡。”
“我原來在清溪銀礦服過徭役,知道銀礦長什麼樣,也是被綁到那兒以後,我們才知道,原來在仙庸山裡,居然還有好幾處這樣的銀礦。”
雷茂說到這兒,聲音越來越低:“我們在那兒乾了兩年多,一天一天數著日子過來的,我是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一道逃了好幾個兄弟,其他的在半道上,就都被抓回去了……”
他的話停在了這裡,頭也低了下去,沈伯文看不清他的表情,隻看見他粗糙的手上落下的水痕。
沈伯文此時隻覺得心中有一股火在燒,卻又被自己慣常的冷靜給壓了下去。
但此時他卻有些討厭自己的冷靜,此時此刻,他隻想痛痛快快地罵幾句臟話!
他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呼了出來,沉聲道:“你說的這些,我都記下了,定然會還你個公道。你好好歇息,有什麼事會讓人再來找你。”
他此時已經連本官都不想自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