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我……我沒事。”
薑大郎結結巴巴的說。
方才拽著他往牢房方向走的那個看守,現在也已經被按倒在地,正麵帶恐懼的看著這些闖入的人。
沈伯文上下打量了一番麵前這個瘦弱的青年,或許用少年來形容也並不勉強。
確認他身上除了一些鞭子留下的痕跡之外,似乎並沒有多餘的傷勢,沈伯文便放下心來,朝他伸出手,溫和地道:“能站起來嗎?”
薑大郎看著眼前這隻修長乾淨的手,不知道該不該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就在他猶豫的時候,沈伯文主動握住他的手腕,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
“謝……謝謝大人。”
薑大郎站穩以後,下意識的又道了一聲謝,他也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眼前的人,但看著有這麼多的人都聽他的命令,一定是一位大人物吧。
是的,在小老百姓的眼中,凡是個當官的,都是他們眼中的大人物。
沈伯文搖了搖頭示意無事,剛要向他打聽一些事,眼前的青年麵色一變,忽然像想起來了什麼似的,麵露惶恐地跪下,用力地朝他磕頭,一邊磕一邊急聲哀求著:“大人,求您派人救救左大哥,求您……”
“不必如此。”沈伯文欲攔住他,沒想到卻拉不住,隻好主動問道:“你的左大哥在哪兒?”
他們本來就是為了解救這些百姓們,自然不會拒絕薑大郎的請求。
況且左宏吉此人,他已經聽雷茂說過了,是他們仙源村的同鄉,有秀才功名在身,原本也是為了保護家人才參加的,如若不然,憑著他秀才的身份,秦鎮那些人是不能把他強拉進來的。
甚至雷茂他們這些人出逃的計劃和路線,也是他所製定的。
聽到他這句話,薑大郎才終於停下磕頭,額頭上已經青紫一片,頭也有點暈暈乎乎的,但還是憑著意誌力開了口:“左大哥……左大哥被他們帶到牢房裡了!”
沈伯文聽罷便“嗯”了一聲,讓人將他扶起來,道:“那邊已經有人過去了,放心,會把所有人都救出來的。”
他話音剛落,視線便越過薑大郎的肩膀,看到王百戶抱著一個人朝這邊大步走了過來,身後的下屬還壓著另一個人,好像被打斷了雙腿,正哀嚎著被拖在地上。
薑大郎似是對這道哀嚎的聲音極為熟悉,聞聲就激動起來,立馬轉過身看了過去,然而目光忽然凝固住了,整個人愣在原地,半晌都一動不動。
王百戶自然不會注意到這個不起眼的人,畢竟這個礦場裡其他的礦工們看起來也沒什麼不同,他抱著人幾步走到沈伯文麵前,沉聲道:“稟大人,這位是我們方才從牢房裡救出來的,他說他叫左宏吉,仙源村人,不知道是因為什麼事,被那個狗日的上了酷刑……”
隨著他的話,沈伯文的視線不自覺地落在了他懷中奄奄一息的人身上。
本就不如何齊整的衣裳在被鞭子抽打之後更是破破爛爛,血跡斑斑,身上也沒有一塊兒好肉,像是隨處都在滲血一般,以至於王百戶抱著他的動作都極其小心翼翼,生怕稍微一不注意,就把這微弱的呼吸給顛沒了。
然而他身上最令人觸目驚心的傷,卻是垂下來的手。
從上麵焦黑的痕跡就能看出來,是被人用烙鐵燙過……
沈伯文內心的怒火騰地一下燒了起來,他深吸了一口氣,儘量冷靜下來,對王百戶道:“山下有一輛馬車,是專門用來接傷員的,上麵還有一位大夫,讓唐闊帶著你過去,先將這位左秀才的傷勢控製住。”
“是,沈大人。”
王百戶有點詫異這位沈大人居然想得這麼周道,不過這份詫異隻持續了一瞬間,就變回了對懷中之人的擔心,應了一聲之後,便帶著人快步下山。
他身後還跟著一個小尾巴,正是擔心左宏吉傷勢的薑大郎。
這種擔心,已經壓過了他對沈伯文的敬畏,顧不上請示,就小跑著跟了過去。
沈伯文都看在眼裡,並沒有阻攔的意思,至於看守雙腿都被打斷了,胳膊好像也折了,應該也算是傷員?但就憑他做的那些事,就不配跟左宏吉他們躺在一輛馬車上,沈伯文忽視了他接連不斷的哀嚎聲,走到長杆下,看小曹百戶帶著人小心翼翼地將這些人放在地上。
他們每個人身上都帶著傷,輕重不一,然而共同的特點是每個人都乾的爆皮的嘴唇,以及蒼白的麵色,還有渙散的眼神。
不等沈伯文發話,小曹百戶就趕忙指揮著人去舀水過來。
其中有一個人,許是看出了沈伯文是這些人裡麵領頭的,他定定地看著他,嘴唇微動,似乎是想說些什麼。
沈伯文再次蹲下身子,湊近才聽清,他近乎一字一頓,費力地說出口的話是:
“您是……雷大郎……請來的人嗎?”
“是。”
沈伯文不知道自己現在是怎麼樣複雜的情緒,但他頷了頷首,給了對方一個確定的答案。
許是聽到了自己期待中的答案,這人才呢喃著閉上了眼。
“好……真好啊……”
沈伯文心裡一突,趕忙伸手去試探他的鼻息,溫熱的鼻息撲在他的手指上,雖然微弱,卻實打實的存在。
他這才鬆了口氣。
他重新站起身來,將方才對王百戶說的話又對小曹百戶說了一遍。
小曹百戶表示明白,等到給地上這幾人都喂過水之後,他便指了幾個人,讓他們把這些人都送到山下的馬車上去,而自己則是帶著手下配合江百戶他們繼續搜尋漏網之魚。
沈伯文沒有習過武,便不跟上去給他們添亂,留在這片空地上,手中拿著方才從看守房中搜出來的名冊,就這火把的光亮仔細翻閱。
不多幾時,江百戶與小曹百戶就都帶著人回來了,手下人的手裡還牽著一串兒的人。
隻看衣著,便知不是勞苦礦工們,而是些奴役礦工們的看守。
沈伯文對這些人毫無多餘的憐憫,他收回視線,走到負責清點礦工們數量的魯師爺跟前,開口問道:“名冊上一共有三百一十五個,這幾年死了將近五十個,算上雷茂還有方才送下山的那七個,應當還有二百五十八個,這邊有多少人?”
“這邊隻有二百三十四個。”魯師爺對於數字相關的東西很是敏感,數過一遍就不會忘。
在人數與刀兵的壓製下,這些礦工們原本就不大的膽量越發小了,一個個像是鵪鶉一般蹲在空地上,一個挨著一個,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這幾年的鞭打高壓之下,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已經麻木了,雖然有些人看出他們好像是來救自己的,但卻還是在他們沒有發話之前,半點兒不敢動彈。
不過在沈伯文與魯師爺說完這兩句話之後,旁邊忽然有一道怯生生的聲音傳來,竟還是個女聲。
“大人……那些被綁起來的看守裡麵,有七八個就是從以前的礦工裡出來的……”
沈伯文與魯師爺同一時間循聲望去,隻見方才說話的的確是一位女子。
儘管穿得灰撲撲的,但整體上卻能保持一定程度上的整潔,沈伯文猜測,她或許是被某個看守擄來的。
魯師爺對她倒是還真有點兒印象,先前就是她主動告訴他看守的名冊放在哪個地方的。
“原來如此。”
他想了想,走到沈伯文旁邊,跟他耳語了幾句。
沈伯文聽罷,沉思了片刻,便點頭應了。
……
而另一邊,在得到秦鎮今晚設宴邀請黃林的消息之後,方指揮使與沈伯文商議過後,便指派方指揮使的得力乾將——福州府的餘千戶,帶著手底下的嚴百戶,還有六十個兵卒去將秦府圍了。
事實證明,在絕對的力量壓製下,任何的陰謀詭計都是無用的。
餘千戶沒有花多大功夫,便將這所宅子裡的人都控製住了,包括黃林與秦鎮本人,也包括方才那個在後院裡準備懸梁自儘的女人。
這個女子自然是霜娘。
在傍晚的時候,秦鎮就讓下人給她帶話,讓她把自己收拾得好看點兒,晚上黃大人會來赴宴。
她麵無表情地坐在窗前,毫無焦距地看著外麵,帶話的下人口氣也並不恭敬,見她不回應,便撇了撇嘴,隻要在這個宅子裡的人,有誰不知道這西跨院裡住著的這位霜姨娘的底細呢?
不過是個死了男人又被自家老爺看上帶回來的鄉下婦人罷了,要不是長了一張好臉,恐怕還在鄉下種地呢,不過連同下人們也看不起她的另一個原因,就是秦鎮壓根兒就沒有多疼惜他後院的姨娘們,隻不過把她們都當做宴客的工具罷了,下人們不敢議論自家老爺的癖好,隻能瞧不起這些女子們了。
這下人漸漸等得不耐煩了,翻了個白眼,扔下一句:“霜姨娘還是早點準備得好,免得老爺到時候發了火。”
然後就轉身走了,壓根兒就沒說什麼告退的話。
他走了之後過了好一會兒,霜娘才像是回了神,動了動手指,動作緩慢地站起身來,走到妝台前坐下。
看著銅鏡中模糊的自己,容顏還在,心卻已然枯槁。
她拿起青黛,一筆,一筆,為自己描起眉來。
早點準備?
準備什麼?
一想到自己曾經遭遇過的事,她就忍不住渾身顫栗起來,幾欲作嘔,手中的青黛都拿不穩了,“咣當”一聲掉落在桌麵上。
又過了許久,她重新拿起它,繼續給自己畫好眉,然後再抹上殷紅的口脂,最後從妝匣中翻出一支做工粗糙的木簪,上頭雕著一枝梅花。
看得出雕這支簪子的人手藝並不怎麼好,甚至有點笨手笨腳的,因為梅花的樣子並不怎麼好看,甚至要辨認半天,才能認出來是梅花。然而在細節處,卻又能看見其中的用心,上麵沒有一點紮手的地方,打磨得很是光滑,在梅花的背部,還有兩個小小的刻字——霜娘。
一滴淚水落了下來,滴在梅花並不精細的花蕊上。
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