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歸去來(二)(2 / 2)

過了一會兒,他出了聲,語調陰陽怪氣:“胸前的小饅頭藏哪兒去了?”

沈軼的聲音很清潤,說話的時候目朝前方,因為心裡不太耐煩,眉宇間的冷意便愈加明顯。

蘇傾突然感覺到這話與牛魔王的刻意調戲有所不同。

她想了想,也目視前方,穩妥地回答:“我娘說我太瘦,所以根本算不上饅頭,一纏便沒了。”

沈軼默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扭頭看她。

此時太陽已經西斜,夕陽的光暈異常柔軟,橙紅色,暖融融,就像熬久了的柿子湯。

她又聽他開口,這次倒像是真的有了幾分興趣:“蘇家的女兒,個個賽西施?”

蘇傾扭過臉,布冠像男兒繃在額頭上,把她那些溫柔曖昧的碎發全遮住了。即使如此,她細細的眉毛下麵那一雙秋瞳和初顯飽滿的下唇,仍顯出遮不住的明麗殊色,斜陽便是最好的胭脂。

她想了一會兒,遲疑道:“這說法我倒沒有聽說過。我覺得二妹和五妹都生得好看,可我們又沒有見過西施。”

沈軼心想,誰知道二妹五妹什麼樣,反正大姐兒已經足夠白了。

這事兒過去以後,蘇傾主動搬到了沈軼前桌坐,還給他正式地行了個同窗禮,表明自己還他恩情的用意。

沈軼看了她兩眼,再不搭理她。不光不理她,在學堂裡,他是獨一份的形單影隻,他隻喜歡隱沒於角落,抗拒任何打擾和親近。

可是蘇傾若是待人好,那便是真心實意、風雨無阻的好。沈軼挨了棍子,上課坐不得,日日被人嘲笑,她也跟著站著,夫子問她怎麼站著上課,她也不畏手畏腳,就讓自己糯糯的聲音大方地回蕩著:“我坐著直想打瞌睡,見沈兄站著,懸梁刺股,奮發圖強,我便也學學,果真不困了。”

蘇傾說話極穩,是個聰明變通的,但就是這種一板一眼的認真,帶了股小兒憨氣,聽了讓人心軟,夫子心情大好,撫須讚揚。

等下了學,人都走光,蘇傾從他悄悄桌上撿了一頁紙,拿回家參看,點蠟熬了幾宿,幫他把罰抄的書抄完了。

娘半夜轉醒,見她屋裡燈還亮著,披著衣服端著燭台來她房裡,詫異道:“我兒,課業有這麼多呀?”

聽她三言兩語講了經過,也不攔她,點點頭道:“嗯,大姐兒知恩圖報倒是好的。”遂叫廚房給她做了一碗蓮子羹,防止她晚上饑餓。

蘇傾捏著筆杆兒,盯著湯碗出神。

第二日下了學,雁兒來接她,手裡提著個食盒東張西望,蘇傾招招手,小丫鬟做賊似的踮著腳尖兒走到她跟前。蘇傾把食盒往沈軼桌上輕輕一放,也不讓他尷尬,拉著雁兒便走了。

沈軼低頭站著,待人走光了,才敢抬起頭。關節好像鏽住了似的,僵硬地掀開食盒,第一層是一碗紅棗銀耳湯,撲麵而來的甜香,二層是軟香酥,底層是撒了芝麻的酥油餅,旁邊還有一隻小碟,放著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絲帕,還壓著一張字條:“放著,下午雁兒來收。”

他沉默了片刻,隻挑了酥油餅吃了一小塊,另外小心地拈起那塊白絲帕,沒有擦嘴,而是閉上眼睛試探地輕嗅了一下,那上麵的女兒香若有似無,一下子鑽進肺腑。

他立即便頓住了,好像鼻子被燙了一下,一隻手將那絲帕塞進懷裡,又拿手胡亂捅了兩下,將那露出來的邊角也塞進衣服裡,眼不見為妙。

第二日蘇傾故技重施,隻是沈軼掀開食盒的時候,發現第二層的軟香酥換成了巴掌大的薄煎餅,旁邊還有幾碟精致的小菜。

沈軼亦很聰明,轉念一想,難道因為他昨天沒碰軟香酥,她就猜他不喜甜食?

他輕輕一哼,倒要看看她機靈到何種程度。

忽然注意到二層卷了一遝紙,他打開一看,竟然是他該罰抄的文章,一張不落,連字跡都跟他相似。

少年的位置靠窗,低頭看著食盒時,鼻梁上落了一道光,睫毛上也是細碎的暖光,照得他眼睫呈現出蓬勃的灰褐色。

他掀開三層,裡麵又放了一條新的絲帕。

他像小狗一樣拈起嗅嗅,嘴角莫名地含了一絲笑,反手揣進懷裡,若有人在,定會被這又凶惡又天真的笑嚇得呆滯在原地。

這回他沒走,敏捷地貼在窗外牆根下,等著雁兒來收食盒。

果然如他所料,小姑娘和丫鬟是一起來的,是蘇傾親手掀開食盒收拾,雁兒隻是揣手站著旁邊看。

“呀,昨天還吃了鹹餅,今天怎麼一點兒沒動。”

雁兒喊起來,蘇傾捏著蓋子,抿著唇沒吭聲,眼底有點兒失落。

不過待她把二層食盒掀開,雁兒便發現了不對:“小姐,第一天他吃了鹹餅,您就說他應該是愛吃鹹的;今天他啥也沒吃,隻把您帕子給拿走了,那他是不是……”

“胡說!”蘇傾開口打斷,整張臉緋紅得像窗外的晚霞。

雁兒頭一次見大姐兒臉紅,嘖嘖稱奇:“喲,小姐,您知道小的想說啥?”

蘇傾凝神仔細想了想,臉上的紅便馬上褪了:“我知道了,他可能是暗示咱們家做的點心不乾淨。”

雁兒一皺鼻子,覺得他真過分:“哦,原是這樣。”

第三天,沈軼輕手輕腳掀開三層食盒,在底層原來放帕子的地方,改放了一條潔白的手巾,旁邊還擠著飄著花瓣的渙手盆。

沈軼:“……”

第四日,蘇傾正站著上課,忽然背後有人拿筆杆戳她一下。

她以為自己擋了沈軼,連忙往旁邊挪了半步。

身後的人頓了頓,又戳她一下,未等她回頭,他撐著桌子,很輕易地向前一傾,越過她的肩頭,湊在她耳邊飛快道:“喂,彆送吃的了。”隨即趕在夫子看到之前,迅速站直了。

蘇傾的眼睛驀地瞪大了,倒不是因為他的拒絕,而是他們兩個從未離得這麼近過。他的唇幾乎要蹭到她的耳朵,呼吸如幾片極輕的羽毛,落在她耳廓邊。

她感到自己像是新釀的一罐酒,有一朵氣泡慢慢從底部升到了瓶口,這個時候又被人倒過來放,那朵氣泡又從喉嚨處慢慢下沉,沉到胸口,又陷進肚子裡去。

這學堂裡唯二人站著,沈軼一直忍不住盯著她看,這一堂課上得非常煩亂。

他想,大姐兒太白了,輕易地便這麼紅耳朵,怎麼一節課也消不下去,好像他如何欺負了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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