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雀登枝(六)(1 / 2)

蘇傾第一次到楊家首飾鋪的二樓來。

樓上很亮堂,楊老頭戴小圓墨鏡,蓄花白胡須,叼著煙鬥坐在寬闊的首飾櫃前麵。陽光斜成幾縷落在櫃麵上。

蘇傾目不斜視地看,見他的煙絲大大咧咧地落在玻璃櫃上,本來潔淨的櫃麵上還留有大片乾涸的膠水痕跡。

她頓時有點走神。

楊老頭吧嗒吧嗒吸煙鬥,墨鏡片裡的眼睛不住地打量蘇傾,又移到桌上擺著的閃亮亮的銀元上。

他今年七十三,早年是個富家子,敗光家財以後才做生意。所幸玉石珠寶他懂,看玩意兒的眼光很刁,所以手上的貨得葉家太太們青睞。

人在世上活得久了,榮華落魄都滾過一遭,就會變得精明且淡然。彆人叫店子“葉家首飾鋪”,他也欣然接受,反正他就是靠著葉家吃飯。

他還有一件更得意的事,那就是說服葉家大太太每年壓一筆高昂的年費在這裡,穩賺不賠。

有這筆錢,葉家上下看到喜歡的首飾,直接拿走記賬,太太小姐也樂得方便,這麼多年都是這樣過來的,葉家的五少爺不可能不知道規矩。

可他這次額外付了一枚麵值最高的銀元,讓這個小姑娘大老遠跑過來送。

這說明什麼?他本著生意人的思維費力地想,想來想去都是繞圈,最終將目光又落回了蘇傾白皙的臉上。

剛好蘇傾挑好了鐲子,細細的手指頭點點櫃麵。楊老頭低頭一看,心裡一驚。

小伢眼光真毒,挑中的這個,恰是他這一批作品裡最滿意的一個。

他將那鐲子從玻璃櫃裡取出來,小心地放在絲絨墊子上,絮絮叨叨地替她包好:“樣子最大方雅致的,送長輩合適,自己戴更彆致,整個鎮子保證找不到一樣的。”

蘇傾不知聽沒聽進去,眼睛隻看著那一對展翅的鸞鳥。

像,真像。

跨越了時間和地域,在這個不一樣的世界,出現了她上一世永遠忘不了的式樣,隻是它嘴裡銜著的不再是蠟丸,而是潔白的珍珠。

“蘇小姐,辛苦你跑一趟。”楊老頭見她不知內情,所幸哄她到底,將那枚銀元收入匣內,象征性地找她幾枚銅錢,做完這些,和藹地笑道,“你看看這櫃子裡哪個喜歡,我再送你一個。”

人既主動示好,他哪能不投桃報李。投不到葉芩手裡,給他身邊的人也是一樣。

生意嘛,總是有來有往。

蘇傾眼睛裡有點吃驚:“這怎麼好意思。”

楊老頭看她兩眼,眼睛裡圓滑的光藏在墨鏡後麵:“蘇小姐眼光好,合我眼緣,若不嫌棄,可與不才結個忘年交。店子生意冷清,還請多多宣傳。”

蘇傾福了福:“那是一定。”停了停,補充,“旻鎮人不富,要用手乾活,珠寶玉石怕碰;若想拓展生意,低價的,戴在脖子上的,人都喜歡。”

說完她又安靜地垂下眼,好像什麼也沒說過。

楊老頭樂了。本來他以為她隻是個遞話的,卻沒想到雖然打扮得土氣,但不怯人,也不冒進,講話溫溫柔柔的,點到為止,挺有意思。

他點點展櫃:“既然小蘇你答應,那就彆客氣?”

蘇傾抬頭看他半晌,烏黑的眼睛裡終於露出了屬於小輩的拘謹:“可以挑一樓的嗎?”

最後,他幫她把一隻擺在一樓的老款銀鐲子也包起來。

楊老頭客客氣氣送走蘇傾,放下心神抽煙。

誰知蘇傾走到門口,又折回來,把包裹小心地放在桌子邊上。

他擱下煙杆,心又提了起來。

小姑娘眼睛打量著他麵前的玻璃櫃,挽起袖子,深吸一口氣,似乎鼓足勇氣:“多謝先生款待,我幫您擦擦櫃子吧。”

*

蘇傾拎著鐲子走在路上,風裡夾著細細的雨絲,斜濕人麵。

本來做好了花掉一半積蓄買鐲子的打算,沒想到這筆錢省下,還是沾了葉芩的光。

想到這兒,她微微笑起來。

“媽,我回來了。”

一推門,蘇傾發覺了不對。家裡冷鍋冷灶,靜悄悄的,蘇太太正坐在床邊抹淚,聽到響動,冷眼看過來,啞著嗓子:“你眼裡還有我這個媽?”

翠蘭和她嫂子往家告狀,她心裡又急又氣,撂下活計就跑,後麵的人都驚訝她一雙小腳,竟能走得這麼快。

她一定要親眼看看在她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女兒,勾搭男人是什麼樣。

結果緊趕慢趕到了湖邊,連嬉水的鳥都沒看到一隻。翠蘭拉住上遊最後一個洗好衣服要走的婦人,問她:“你看見蘇傾了嗎?就在湖邊。”

那婦人抱著盆往前走:“沒注意。”

翠蘭攔著她不放:“剛才跟你們聊天聊得高興的那個毛孩子,是不是葉家的?”

“好像是。”

“他是不是和葉家的少爺一起來的,就坐在湖邊,和蘇傾在一塊拉拉扯扯。”

那婦人不耐煩了,停下來剜她一眼:“葉家的少爺又怎麼,你一個寡婦,操這麼多心。”

翠蘭跳起來,讓她嫂子拉住了,小心翼翼地勸,“人家當時好像看見我們了,說不定一看見我們就走了。”

翠蘭恨道:“那是他們心虛。”

背後雞飛狗跳的時候,蘇太太正一言不發,背對著他們看著湖。

她很久沒有走出那個小院子了,開始時是犯懶,讓蘇傾跑腿,再後來就是真的走不動了。

她成日裡看到的是院子圍出的四角兒天空,蘇傾看到的卻是奔騰不息的瀑布,灌木叢生的峽穀,廣闊鏡麵似的湖。她在這其中穿梭,讓山靈水秀的天地養育,像這旻鎮的野鴨和白鷺一樣自在地長大。

蘇太太發覺她自己隻是那小屋裡的將軍,出了這間屋,真正被困住的那個是誰,還說不準。

於是她忍不住哭起來,感到一陣對於無法把控的年輕生命的妒忌,她想起自己在平京的青年歲月,跟丈夫一挽手爬過香山,有人對他們指指點點,她昂首挺胸,一點兒也不怕的。

“你下午去哪兒了?”

蘇傾剛開口:“我……”

“去湖邊了,與野男人幽會去了!”蘇太太用手指戳著她的腦門,“彆以為我不知道,我告訴你,傷風敗俗的事傳千裡,你倒是有這樣的臉皮!”

“媽。”她驚異於蘇傾竟然倒退一步,躲開了她的手,責怪地看著她,“那是葉家的五少爺。”

“你承認了?”蘇太太冷笑一聲,指著她的鼻子,“你跟他乾什麼,你心裡沒點數?”

蘇傾用一雙柔軟手掌把她手指包住,拿下去:“彆人同你怎麼說?”

“……”蘇太太死死瞪著她,說不出口,目光如刀地劃過她的臉和脖子,還青澀卻挺起的胸脯,好像在看哪隻扣子讓人解開過。

蘇傾也順著她的目光往下看:“五少爺托我替他買東西,他兩條腿都斷了,隻能坐著,我也隻能彎腰同他說話,可能有人離得遠,沒看清。”

蘇太太心裡鬆一口氣,頭頂都虛脫地發冷。她想一個殘廢,應該也不至於亂調情。

她還是責問:“什麼東西需得你來買?”

蘇傾把裝著價值不菲的手鐲的盒子給她看:“在楊記首飾鋪挑的。”

蘇太太還有很多要問的,但她搶先看到盒子底下還有一個盒子,她把那隻盒子抓過來:“這又是什麼?”

蘇傾看了她一眼,停了一停,避而不答:“媽,這一趟我是跟阿煜一起去的。”

蘇太太不放過她一絲一毫放表情變化,她覺得抓住了蘇傾心虛害怕的證據:“蘇煜不上學嗎?你還敢編排你弟弟!”

蘇煜剛好推門進來。他逛了一天,饑腸轆轆,可桌上空蕩蕩的沒有飯,連一杯水也沒有,他將書包砸在椅子上,闖進屋裡找人:“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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