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抽,又不想死。”
秦淮笑罵了一句。
二人麵對麵吞雲吐霧,顧懷喻忽然抬眼:“導演,可能要加兩場戲。”
秦淮緩緩吐出個眼圈,笑著揉揉繃得發疼的太陽穴:“嗯,我也覺得。”
*
大部分角色殺青,化妝間已經很空,空調吹著,每個毛孔都沁涼。化妝師戴上口罩:“顧老師,最後一場了吧?”
顧懷喻從鏡子裡瞥向蘇傾,蘇傾正坐在沙發上低頭看電影,瓊鼻櫻唇,兩排垂下睫毛濃密:“不一定。”
化妝師說:“那還卸嗎?”她看了看鏡子,顧懷喻的妝不濃,他本身的五官立體,眉毛尤其漂亮,“顧老師,你這個眉毛是我畫過的最好畫的眉毛。”
顧懷喻默了一下:“我後麵是不是沒了?”
化妝師點頭。顧懷喻說:“我的經紀人不太會畫眉,你空了可以教教她。”
蘇傾想到自己描得一高一低的眉毛,赧然地認真學,化妝師把著她的手,對著鏡子邊說邊描:“小美人兒眉型細細的,對,輕輕勾出來就可以了。”
這會兒沒活乾,化妝師同他們打了招呼,背著包去吃飯了。屋裡剩下他們兩個,一時變得極安靜。
顧懷喻戲服還沒脫掉,站在蘇傾椅子後麵,彎下腰,握起她拿著眉筆的手。
蘇傾仰頭:“乾什麼。”
鏡子裡顧懷喻依舊是懷蓮濃豔的裝束,靡豔的,反手帶著她用掃另一隻細細的眉,貓兒樣的眼,高傲地睨著鏡子:“給小美人畫眉。”
蘇傾咬著唇,紅著臉讓他握著手把眉毛畫完,隻感覺長眉毛的地方麻了,悄悄地從他手裡掙脫。
顧懷喻把椅子扭過來,低頭看她:“糖好吃嗎?”
蘇傾從口袋裡掏出一大把各種口味的,拿得太急,還從手心裡漏出幾顆。
她膝蓋一並,忙接住了,“吃嗎?還有好多。”
顧懷喻理都不理,抬起她的下巴,吻上她的唇:“我嘗嘗甜不甜。”
蘇傾用腿接住的糖吧嗒吧嗒地掉了一地。
秦淮帶著負責人進化妝間的時候,顧懷喻正穿著戲服蹲在地上一枚一枚撿糖,未束的長發散在背後,側臉鋒利冷峻。
他叩叩門,“男主角彆撿了,領導來了。”
領導一扭頭,先看見站在沙發邊的搶眼的女孩兒,身材纖細,長發,臉色緋紅,眸中仿佛有一片晃動的湖:“這是女主角?”
蘇傾局促地遞了她一張名片:“我是顧懷喻的經紀人。”
“噢。”她無趣地收回眼,等大家都坐下,就開口,“導演說的情況我知道了,我覺得你們說的戲不太好加。”
她本來就對纖橙出品的網絡劇不看好,沒大牌,沒名導,原著還先天不足的“三無”產品,市麵上一抓一大把,隻有這個導演三番五次申請經費、改劇本、加戲,實在有點討人厭。
“你們這個劇本改過三四次了吧,快拍完了就趕緊收掉好了,還在折騰什麼?”
秦淮說:“我和男主角都覺得要把這部戲撐起來,必須得暗示懷蓮和女皇存在感情。”
負責人不停地看著自己手機消息:“為什麼?這不就是一個被包養的小白臉反殺富婆的故事嗎,複仇完了就完了,這種狗血套路要感情乾什麼,斯德哥爾摩?”
秦淮抿著嘴,幾天沒好好休息過的臉色很難看。
顧懷喻的睫毛動了一下:“那麼您怎麼看待《哈姆雷特》和《雷雨》?”
負責人好笑地抬起頭,還未開口,顧懷喻垂眼冷淡地說:“抱歉,我不是要拿我們的劇本和這些經典比較。我的意思是,優秀作品也會有一些複雜的感情衝突,處理得好,可以增加藝術性。”
負責人傲慢地打量他兩眼:“嗯。那你們的藝術性是懷蓮的戀母傾向?”
顧懷喻默了一下:“基於我對角色的理解,我覺得他存在類似的感情。”
她笑了一下。撥弄著自己閃亮的美甲:“這個東西,影響很不好的呀。”
秦淮急了:“好的劇本一定得自圓其說。我們能成為一個複雜飽滿的藝術作品,就不能把它局限在懷蓮的個人悲劇上麵。
負責人皺眉:“小秦,你要清楚低成本網絡劇的市場定位是什麼,它就是一個粗糙獵奇的東西,騙大家看一看,罵一罵完了呀。你扯這麼多……”
顧懷喻強硬地打斷:“定位錯了。我們的受眾是有一定鑒賞能力的高端觀眾。”
“對。”秦淮抱懷靠在沙發背上,“我根本就沒指望觀眾全能看懂。”
“這部分觀眾明明有這個需求,但是沒有對應的劇,都跑去看電影話劇了。市麵上的網絡劇,獵奇的多,高端的少,現在我們能趨向後者,為什麼不拚一把,拔個尖兒呢?”
負責人無言以對,十分鐘以後,踩著高跟鞋沉著臉走了。
秦淮壓著“一條魚”快速寫了要補拍的戲,打出來交給蘇傾,跟顧懷喻說:“甭管她怎麼說,回去琢磨琢磨,明天咱就給速戰速決了。”
這天晚上,顧懷喻就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看劇本。
蘇傾燒了一壺水,給他倒了一杯放在桌子上,也坐下有條不紊地整理文件和工作計劃,堆成一疊,趴在桌上,睫毛搭下來,有些困了。
顧懷喻側眼看著,輕輕叫她:“蘇傾。”
蘇傾驚醒,起身走過來。
他攥著她的手腕,一把將她抱在腿上,蘇傾掙動了一下,他箍得更緊。她著急地說:“你不是在工作嗎。”
“彆動。”他圈著她,翻了一頁劇本,上麵用熒光筆畫得色彩斑斕,垂下眼,“就是在工作。”
蘇傾盯著那頁紙想了想:“我要跟你商量件事。”
“你說。”
蘇傾說:“我們以後在劇組,還像以前那樣行不行。”
顧懷喻淡淡地說:“以前什麼樣。”
“就像普通的經紀人和藝人那樣。”蘇傾眼裡閃出幾絲羞愧的惱意,“萬一彆人看見,不好。”
他的手爬上來,揉弄她的耳垂,聽著她慌亂的呼吸聲,像絲縷纏綿的雲氣,心也有些亂了:“看見了,就坐實。”
他的吻越過長發印上後脖頸,嗅她頭發上的香氣,惡劣地問:“怎麼樣?”
微涼的唇貼在脖頸上,像花瓣滾落無數次的心悸,源源不斷地輻射周身,蘇傾的指尖無力地撓著桌子,急著下去。
顧懷喻把她往上抱了抱,理好她的頭發,不動她了:“陪我對個台詞。”
蘇傾有些模糊的視線好半天才對焦在劇本的一個個螞蟻似的小字上,顧懷喻的指尖指著女皇塗紅的台詞:“念這個。”
蘇傾逐字逐句仔細看了一遍。這場戲加在懷蓮剛剛臣服的時候,他在冬天大病一場,半夢半醒,發覺女皇靜坐在床邊守著他。
她依然威嚴,淡漠,心如明鏡:“懷蓮,離宮賜給你,你心裡還有什麼過不去?”
人在生病的時候格外脆弱。他有種錯覺,女皇早已看穿他一切的虛與委蛇,給他離宮,是無言的妥協,和無奈的討好。
像嚴肅的父母,給哭鬨的小孩一顆糖。
“陛下。”他在高熱中胡言亂語,“我有兄弟姐妹,朋友愛人,我是一株有根的草。您是什麼?”
他仗著病囈尖刻地冷笑:“再貴的玉石也是一顆石頭,死的,孤零零地來,孤零零地去,沒有心,永遠不明白。”
“……蘇傾?”顧懷喻的溫熱的手指撫上她的臉頰,竟然摸到一點冰涼。
蘇傾恍然清醒,剛才劇本上的無數小字,好像倏忽變成了無間地獄地麵上方圓百裡閃爍著的小蟲。
邪神高居於上,空靈地念著屬於她的詛咒,無限幽冥,隻有她,和過境的風。
她用手背冷靜地揩乾眼淚,把他的手指握住,慢慢從臉上移開,接著看劇本。
懷蓮覺得,他可能快要死了。這次撒瘋會觸怒女皇。可女皇真的像是石頭刻出的,仿佛沒聽見他說什麼,沒有絲毫表情地摸了摸他單薄的衣角:“難怪風寒。”
女皇立起來,靜默地走了。卻不知道經年累月,水滴石穿,再硬的石頭,擋不住一顆草籽的萌動。
劇本上沒台詞了,顧懷喻卻還在念:“陛下。”
他緊緊摟著她的腰,蒼白的手輕輕撩開她的頭發,蠻橫地親吻她的耳垂和側臉:“陛下哭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