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老頭是先帝太傅,早就漁樵山林,卻放不下廟堂間事,一顆心終究是向著南國的皇室。這幾個小孩,都是他給南國添的薪火。明宴雲淡風輕地拂去一片落在碑上的葉:“操心太多,難怪夭壽。”
一團白毛狐狸在草地上打滾兒,滾到他腿邊,用腦袋拱他的靴子,他彎腰把它拎起來:“當年府裡獵得隻白狐,你巴巴地想要,但那是上供於王上的,我沒留。”
他側過眼,好像在瞧她的表情,又好像沒有。
蘇傾記得原身是怎麼滴水不漏地拒絕:“貪戀王室貢品,是我不懂事。”
她想了想,從他手裡把白狐抱了過來,抱在懷裡不撒手:“那就謝謝大人。”
明宴怔了一下,臉上的神情幽微複雜,蘇傾的臉頰親昵地蹭蹭狐狸的耳朵,抱著白狐慢慢走遠了,見他沒跟上來,還回過頭來,一雙眼睛坦然地看看他。
蘇傾直到吃飯還摟著狐狸不放,這白狐活潑,左顧右盼,耳朵抖抖,尖尖的嘴拱弄著她的襟口,蘇傾麵頰微紅,把它抱遠了些,明宴傾了身,沉著臉從她懷裡把這畜生拎出來,丟給了南風。
明府男女從不分席——也從來隻有她一個女孩,蘇傾還坐在自己的老位置,抬眼就能看見窗口的一棵蔥蔥的柏樹。
飯桌上缺了俞西風,倒很寬敞,蘇傾麵前有一道光澤透亮的紅燒排骨,她像原來吃飯那樣,習慣性地把葷菜換到北風麵前。
北風食指大動,喜滋滋地撥拉米飯:“謝謝傾姐。”
這麼多年一點兒沒變,這麼坐著,就好像她從來沒離開過明府一樣。
明宴垂著眼說:“換回去。”
北風的動作馬上停滯了,半天,慢慢地舔掉唇上的一粒米,巴巴地看他一眼:“噢。”
他的手伸向食盤,明宴的睫羽微微一動,筷子敲上俞北風的指節,痛得北風表情猙獰:“說你了麼?”
蘇傾默了片刻,急忙伸手將兩盤掉了個個兒,征詢地瞧他一眼,明宴不看她,耐心地挑著魚刺:“這道菜做得不合口味,問清誰做的,賞三十大板。”
俞南風的目光在眾人臉上轉了一圈,表情繃得嚴肅至極:“是。”
蘇傾有些急了,忙夾了一塊進碗裡,還吃了一口,他好像沒看見,她在桌下拉拉他的衣角,又吃了一口。
明宴微掀眼皮:“二十大板。”
蘇傾忙說:“口味不合,賣相甚佳,不若大人把板子免了。”
明宴聽了一會兒她急促的呼吸聲,才笑一笑:“那便免了。”
後半程吃得安靜了些,北風吃得尤其矜持,蘇傾低頭專注地看著滿桌菜肴,一片烏雲遊來,天色晦朔幾番明滅,外頭的風大了起來,花窗外的柏樹枝葉抖動。
明宴落了筷,蘇傾發現他一頓飯壓根不碰胡蘿卜,輕聲說:“大人不可偏食。”
內堂統共四個人吃飯,屋裡極安靜,這一句話出來,明宴筷子頓住,側過頭,所有人都看著她。
蘇傾眸光鎮靜地回視張大嘴巴看她的北風,耳根泛著紅,頓了一下才說:“偏食,不好。”
北風怔怔的,趁機夾一塊排骨飛快放進嘴裡,點頭:“對,不好。”
*
這日晚上下起了暴雨,空氣裡翻滾著土腥味,俞西風風塵仆仆地回了大司空府,身上淋得透濕,水珠從背上的劍柄上不住滑落。帶著鬥笠的俞東風放他進了府門,兜頭一聲悶雷降下,如同野獸在頭頂咆哮,他怔了一下,返身又奔出門去。
東風大喊:“你去哪兒啊?”
西風遠遠地擺擺手:“哎,回客棧去,彆等啦。”
東風從門口跳出來,扯著嗓子吼:“回客棧乾嘛——”
西風也遠遠地扯著嗓子吼:“荊大姐還在客棧呐——”
東風罵了一聲,扶了扶鬥笠,伸臂吱呀吱呀地閉上府門。
窗外雷聲咆哮,雨點急促地打著窗框,屋裡有股潮氣,蘇傾坐在床沿上,偏過頭去,一左一右地把簪花拆下來。
喜床還沒撤下,帳子映紅了她半邊臉,明宴慢慢地脫下外袍,盯著她的臉看,蘇傾把簪花拿在手裡,指頭玩著花瓣,衣裳穿得整整齊齊,好似在等待什麼。
他冷冷收回目光,抬腳離去,給她行個女兒家的方便。
她卻突然出了聲:“大人還要去書房嗎?”
他旋過身,目光從她的額頭慢慢打量到嘴唇:“不然,睡在這裡麼?“
蘇傾說:“就睡在這裡吧。”她偏頭看一眼窗外,蹙眉,聲音也讓雨水浸得潮濕柔軟,“打雷了。”
明宴逼近床前,居高臨下,他的下頜微抬:“從前沒見你怕雷。”
蘇傾仰頭看著他,說瞎話緊張得很,聲音都小了:“其實是怕的。”
明宴輕輕一嗤:“出息。”
他終究住了腳步。站在她麵前,垂下眼俯視她的發頂,半晌,指尖輕彈一下革帶上的帶扣,眼裡的晦澀與語氣裡的沉穩,竟是全然不相符的,“會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