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塊南君令在空中遙遙相對, 老人的臉慢慢扭曲起來,嗬嗬地露出一個猙獰的笑。
生長在兩股力量夾縫中的王上今年十七歲了。
當他不再麵紅耳赤地同臣下爭辯,而學會用示弱偽裝自己的時候, 他就成長為了可怕的第三種力量。
他不會身先士卒,而是躲在兩股力量身後, 煽動鷸蚌相爭。
明宴甚至有些讚賞燕成堇的心思縝密了。
倘若他能早點獨當一麵,不至於讓他代掌大權這些年。
王丞相的手哆嗦著,南君令從掌心掉下來, 吧嗒一聲掉在地上。因為中毒的緣故, 他口鼻中再度湧出黑色的血汙:“我若死了……你也必死。”
明宴貓下腰,將南君令慢慢拾起來,抬頭的瞬間,眼皮一掀,琉璃珠子似的眼睛裡迸射出寒刀似的光:“威脅我?”
王丞相胸口抽搐著,口齒沒在血沫裡嗚嗚地說著什麼。
模糊的視野裡, 明宴不緊不慢地睨著他,眼裡似乎含著冷然的笑。
他故意的。
鴆殺丞相或有後路,大不了一反了之。今日死在這裡, 可就再沒機會了。
生死麵前,誰急誰輸。
王丞相艱難地抬了抬手掌, 似求救又似阻攔:“我……不同你……爭。”
說完這句話, 他閉上口, 胸腔裡呼哧呼哧地喘著, 嘴唇不甘地翕動兩下, 像擱淺的鯽魚。
明宴捉摸不透地看他許久,這才笑了一聲,指間一枚褐色的九轉還魂丹,塞進他口中。
王上畢竟還小,恨一個人便是真心實意、恨不得將其扒皮抽筋的恨,哪裡知道政敵之間,倘若真的勢如水火,那才真是越走越狹,會把自己逼死在困局中。
一彎金燦燦的上弦月,倒映於如鏡的泰澤湖麵。
這個夜晚,明宴距離安定門已走出百步,前胸的血沾染袍襟,直淌到腳下。
蘇傾的呼吸輕輕掃在他耳邊,平靜的,略有些昏沉,帶著灼灼的熱氣,像小動物的鼻息,卻令他異常安心。
俞西風眼裡充滿了驚疑,今天這一場硬仗,他差點就以為是真的,倘若早有安排,他們何必要……
他捂著胳膊小聲道:“大人,我們……”
明宴繃著臉抬起兩指,他噤了聲。
靴底黏膩,明宴略抬起前腳,在地上不輕不重地碾蹭了一下,仿佛把什麼東西碾得粉身碎骨了。
王丞相就是能全意托付的?倘若他不出現,將明府一行人活活拖死,對一個行將就木的人也沒有壞處。
明宴對著地上的影子勾起嘴角,那老妖魔記著仇,專讓他也嘗嘗生死一線之際讓人拖著耗著的滋味。
信誰都不如信自己。
四周安靜至極,宋都統在抖著,頭上的白布條斷頭也跟著抖,輪椅逼近時,他的後腰抵住了身後的矛尖,退無可退。
王丞相的眼球渾濁,眼袋下垂,像墳墓裡爬出的厲鬼。
他眼裡是怨毒的恨意,卻隻是歪斜著嘴問:“小荷呢?”
宋都統腿一軟,幾柄長矛嘩啦啦下放,即使他跪倒在地上也不放過。
“小荷呢?”
“爹……對不起,對不起……孩兒就是一時鬼迷心竅……”他幾下將自己抽了個鼻青臉腫,眼淚鼻涕沾滿了手掌。
王丞相人到中年方得一女,閨名糯荷,自幼嬌寵,長大後成為威震一方的悍婦。
王丞相一生無子,唯有糯荷的婚事需要惦記。娶了他的女兒,就要登門做他王家的贅婿,但同時也將接手他所有的權力。
競相提親的人中,宋都統絕不是最優秀的一個,卻是最豁得出的一個。他能夜夜睡前為妻子洗腳,起床幫丈人倒尿壺。
就是這個會奉承的草包,讓燕成堇招致麾下,賜了丞相一死,馬上迫不及待地納了三四房妾室,將那悍婦元配百般糟踐,快活得不知今夕何夕。
王丞相枯樹皮似的手,咯吱咯吱地攥緊了膝上的被子。
“爹,這不賴我!”宋都統兩手緊握著抵在喉管上的矛尖,雙眼四處尋覓著救兵,定住了,“是王上,王上逼迫小人這樣做的呀……”
燕成堇的黑袍在夜色裡飄動,他麵上現了疲態,閉了閉眼睛。他很累。
近一年半來,他時常會感覺到這種被掏空心神的倦意。
夜不能安寢,隻得招采女服侍,欲/望的儘端卻是更深的恐懼。
他顧不上那邊傳來的推諉,睜眼看著明宴,肖似先皇後的柔媚眸中,倒影出對方殺神一般的身影:“孤惡心你。”
明宴掃著他,話語從齒縫裡一字字擠出來:“若不是陛下姓燕,流著南國皇室的血,你以為臣喜歡你麼?”
燕成堇頭一次在明宴眼中看到了不加掩飾的厭惡和鄙夷。
“臣不喜歡委屈自己。”他反手托起蘇傾滑下來的腿根,看著燕成堇笑了一下,“所以真正讓臣厭惡的人,不是死了,就快死了。”
他輕慢道:“陛下做夢都念著臣要反,帽子扣得太久,臣厭煩極了,今日反給陛下瞧瞧。”
燕成堇額角的青筋驟然隆起,“你——”
明宴下頜微抬,衛隊無數把青黑的利刃“嘩”地逼近,有幾把已經挨住了王上的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