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
他慢慢從地上起身,如今邪神比蘇傾還高出一頭,靠近時,成年男人的壓迫感濃鬱,反襯得她纖弱嬌小。
蘇傾衣裙款擺,安然坐在塌上,自出事以來,她的唇色一直蒼白,但繃直的脊背和袖長的頸,將那繁複衣裳穿得落落大方,依然可見當年儀態。
蘇傾低眉替他斟茶,誰也不說話時,她感覺身體裡被黏合的裂縫,正像一張張嘴,渴求地汲取著他身上的能量,她的手頓了頓,一時間有些尷尬。
她現在算不得神尊,頂多算是讓他以己身心血精心供養的娃娃。
而邪神低垂睫毛飲茶,不閃不避,任予奪取,一言不發。
“幽冥事物繁忙,不必天天過來。”蘇傾說,“你如今已大了,我沒有什麼可以教給你的了。”
邪神麵不改色,把茶飲儘了,輕輕擱在桌上,嘴角繃著,泄露了一點情緒:“我想吃點心。”
蘇傾鬆了口氣,眼裡有了喜色,因為他既有所求,總還讓她覺得不至於太過意不去,立即拍拍掌召來侍女:“去把先前的糕點再端一份來。”
一份四樣,梅花形狀的還特地用嫣紅花汁染了顏色,擺在盤中,分外精巧。
“嘗嘗,看還是不是那個味道。”
邪神一言不發,撚起一塊放入口中,動作乾淨優雅,仿若天生尊神。
蘇傾瞧著他,一時有些悵惘。
邪神靜默地吃完了點心,低著眼瞧了瞧修長手指上的殘渣,蘇傾將手帕遞過去,他視若無睹,舔了舔手指,淺色的瞳,又浮現出貓一樣專注高傲的神態。
“……”蘇傾的帕子慢慢絞進手心。
邪神旁若無人地用過點心,脊背靠在椅背上,從懷中掏出一隻玲瓏木盒放在桌上,慢慢推至她麵前。
“這個贈予娘娘。”
蘇傾遲疑地推開盒子看,一瞬間,仿佛讓閃電劈中了天靈蓋——
絨布之上,兩隻鸞鳥首尾相接,口銜一石紋蠟丸,正是她吞金死後那日,被邪神留下作為本錢的那隻釧子。
“這……這……”她的手指顫抖起來,一時間兩頰因急切而泛出反常的紅色,盒子拿不住了,“啪”地拍在桌上,聲已現冷意,“從彆的女子要來之物,轉贈於我?”
她全然不知自己在說什麼,橫出的驚懼和委屈,全部遷怒於邪神。
她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像是個做不完的噩夢似的,時空線顛倒混亂,出現了另一個蘇傾,那麼作為靈石娘娘的她,究竟該算誰?
邪神未料到她如此反應,一時間駭得手足無措:“我……我隻是……”
他也不知她如何得知此物由來,他喜歡為靈石挑選精巧飾物,幾乎變成了習慣,見了彆致的,模仿有之,不論手段搶奪來也有之,卻沒想到無意間輕侮了她,頓時十分自責。
晃了晃神,又仿佛從剛才那話中,辨出一股細微的、不平穩的埋怨之意,竟像是拈酸吃醋一般,一陣滅頂般的狂喜兜頭蓋下,心神已刹那間全亂了。
他伸手一把扣住盒子要收走:“是我錯了,往後絕不會了。”
蘇傾深深地瞧著那釧子,卻不知道此次一彆,還能不能有機會再拿回它來,心一橫,從他手中撬了來,硬戴在了手上:“這個我留了,往後彆再取人東西,知道麼?”
邪神瞧著她的目光有些怔愣,毫無脾氣地頷首,蘇傾的目光無意間落在他裡衣內圓環上,又瞬間陷入了訝異:“這個,你怎麼還留著?”
和她交換的時候,不就應該把圓環給她了嗎?
邪神似乎有些負氣,直直瞧著她,想起那一千多日夜,心中又痛又酸楚,輕道:“我日日配在身上,不敢離身。”
蘇傾有些不敢確定了:“那這釧子從誰處得來?可是荷鄉蘇傾?”
邪神見她問得關切,這才仔細回想一番,皺眉:“……忘了。”
“她統共沒同我說幾句話,便安分入了地獄,是故沒留下甚麼印象。”
蘇傾頭痛欲裂,擺擺手趕他走:“罷了,你回去吧。”
邪神佇立原地:“明日,娘娘還給我做點心吃。”
“嗯。”她敷衍著,輕輕一應,側影逆著光,柔美至極。
邪神看她一會兒,旋身離開。
等他走後,她又轉了轉腕上手釧,忽而意識到什麼:她那枚鐲子,鳥嘴裡的蠟丸已讓她剝開了,那枚紙條早就丟進炭火盆裡燒毀,而眼前的這個鐲子,石紋蠟丸竟還是完好的。
她極輕地捏了捏那蠟丸,心想,難道這個手釧不是她的?
難道那個徑自入了地獄的蘇傾,也不是從前的她?
而隻像是,平行世界裡……她的對位。
心中忽然燃起一股希望來,隻要她還是她,隻要她還有身份,就總能、一定能回到她的世界裡去。
她對著燭火發呆半晌,眉宇間現了堅毅神色,將蠟丸移去,融軟了捏開,取出紙條開。
她平生收到過他的兩次紙條,第一次是“傾傾”,第二次是“跟我走”,卻不知道這個未拆封的字條裡,寫的會是什麼。
燭火搖動著,紙條慢慢展開,她的眼睛微微睜大。
上麵竟是藍黑色鋼筆寫下的字跡,仿佛刻意等著她的、溫和平靜的招呼:“早上好。”
隨即,字跡從左向右,慢慢消失了,徒留空蕩蕩的潔白紙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