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這個?”他不動聲色地將筆遞過去,端起水杯來一飲而儘,對於自己的玩物受到歆羨,感到有些得意。
女孩撫摸著筆殼,看上去愛不釋手:“從哪兒來的?”
“我媽媽的。”他說,“她說她小時候,每逢不開心,就拿它記一篇日記。”
女孩拿起桌上的玻璃瓶子,裡麵隻剩下了快要乾涸的、藍黑色的液體的底子,裡麵漂浮著一些凝固的渣子。
“小心些。”他的嘴唇埋在杯子裡,偷眼看著她,聲音悶悶提醒道,“隻剩半瓶了。”
話音未落,他的眼睛猛瞪起來——她把手指伸進墨水瓶裡攪了一攪。
女孩低頭看著自己藍色的手指,粘稠的已經生成沉澱的藍黑色液體,成分是鞣酸鐵。她嗅了嗅,馬上皺起鼻子,有一股特殊的刺鼻的味道。
墨水沿她的手指滴落下來,在本子上綻開下小小一朵花。她忙伸手去擦,手指上沾染的墨水,弄得茶幾和本子上汙跡斑斑,她五指張開朝向自己,無措地僵在空中,澄澈的眼神慌亂地看著他。
Y抱著臂,冷冷看著她:“給我弄乾淨。”
後麵的事情,他不太記得了。那一天很累,他靠在沙發上,眯著眼睛看她鼓著腮,拿著一張抽紙“噌噌”地擦著桌麵,辮子跳動。跳著跳著,不知道什麼時候他便睡熟了。
睡醒的時候已經到了下午,空調的溫度舒服,他肚子上蓋了一條羊毛毯子,纏著繃帶的腿被小心地架在沙發扶手上,燈火通明的屋裡傳來飯菜的香氣。
某個瞬間,他以為自己在做夢。
桌子被擦得乾乾淨淨,筆記本安然合攏,上麵放著一片紙。男孩艱難地伸手夠到了他寫好的思路,眯起眼睛舉在頭頂上看,上麵多了一隻翹起尾巴的、毛茸茸的黑貓,她滴下的、圓圓的一個墨點,變成了黑貓的眼睛。
他撇了一下嘴角,將那張紙蓋在眉骨上,呼吸將它輕輕吹動。
廚房的門打開,乒乒乓乓的聲音由遠及近,女孩背後跟著歡快起舞的掃地機器人、廚房助手、自動洗碗機和消毒櫃,它們像是拱衛她的士兵一樣親昵地列隊跟在她身後。
“噓。”她扭過身,食指將抵在唇邊,雙眸一閃爍,那些家夥都安靜下來,嗡嗡運轉著回到了角落裡站好。
係著小熊圍裙的唇紅齒白的女孩輕手輕腳地摘下袖套,像是童話故事裡的落難的公主。
“嘿,Y。”她彎下腰來,輕輕地將蓋在他臉上的那小片紙揭開,“吃飯了。”
一直到晚飯結束,她都在時不時地摳著自己的手指。
“給我看看你的手。”Y終於忍不住拿筷子敲敲碗邊。
伸到他麵前的細細的手指被泡得皺巴巴的,微微發白,連指甲縫裡的墨水都看不到了,他驚愕道:“你拿什麼洗的手?”
女孩看著他,不太確定道:“……次氯酸鈉。”
“你傻嗎?”他猛地用力捏了捏那手指,還能感受到關節的脆和韌,他確信這是屬於人的手,沒有任何一個AI擁有仿真度這樣高的皮膚。
可顯然,她沒有完整的代謝係統,被化學物質灼傷的皮膚,無法恢複。
“因為……我要做飯了。”她的手指蜷了一下,似乎對他這樣的反應感到詫異,另一隻手放在他頭上輕按了一下,“我不能用沾了鞣酸鐵的手觸摸食物,這樣會使你中毒。”
雖然有點兒疼。
“洗手不要用香皂以外的任何東西。”他警告地瞪了她一眼,飛快地扯過冰袋包裹住她的手指,從椅子上跳開,“自己捏著。”
洗碗機嗡嗡地運營著。
男孩鋪開筆記本,在紙上畫下了岔路口一樣的字母。
“Y”。
女孩握著冰袋說:“這是你的名字。”
在“Y”之後,他又寫下一個字:“軼”。
鋼筆的硬,同中文筆畫的撇、捺、頓,處處相合,這些筆畫是需要含著力氣的,一點與年齡不符的沉穩的銳氣從筆尖泄出。
“這也是我的名字。”他將本子轉了個向,麵對著她,沒有更多的解釋。
女孩沒什麼障礙地接受了,她接過紙,在上麵寫起來。
一個雅致的中文名字,她寫得不算熟練,字跡很稚嫩,橫豎分開,像是小孩子初練字的模樣。
Y辨認了片刻:“……蘇傾?”
“是的。”她很高興地應答。
他掩住眼裡的詫異:“你是從誰實驗室跑出來的?”
“我爸爸。”
“爸爸是誰?”
她的嘴唇微微撅起,同受了委屈而不高興的人類女孩彆無二致,甚至更嬌氣一些:“爸爸就是爸爸。”
Y冷笑:“你丟了這些天,你爸爸怎麼不來找你?”
“爸爸死了。”她安靜地垂下濃密的睫毛。
Y隻當她在說夢話。
他應該查看一下她的係統,但他今天很累,提不起任何興趣。
他的兩隻手舉著遊戲機,蜷縮在沙發裡快速地打著兵人遊戲,這張小臉在殺戮時呈現出十足的冷淡。不一會兒,屏幕上再度顯示出“you win”時,他的眼睛都未眨一下,隻是無趣地將遊戲機扔到一邊,又懶洋洋地拿起了那張紙。
“知道我為什麼帶你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