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2 / 2)

韓載剛從京兆尹衙門回來,官袍還未換,正立在一叢蘭草前,手裡拿了一把竹剪在修剪蘭草。

聽到趙鬱進來,他扭頭去看,發現趙鬱似乎又高了些,而且更瘦了些,不過精神很好,目若寒星神采奕奕,便道:“阿鬱,你怎麼這麼快又來京城了?”

趙鬱總是隔幾年才來京城一次,他以前從來沒有這麼頻繁地見過趙鬱。

對這位身居要職的舅舅,趙鬱還是很敬畏的,拱手行禮罷,他這才道:“舅舅,林文懷在宛州辦事,恰好遇到了我,就傳話說皇伯父讓我進京。”

得知趙鬱是被慶和帝派大太監林文懷叫到京城的,韓載一下子沉默了下來,抬頭盯著趙鬱看了片刻,這才問道:“阿鬱,陛下叫你進宮......所為何事?”

趙鬱小孩子一般笑了:“舅舅,皇伯父隻是問我今後的打算!”

韓載看著趙鬱:“你是怎麼回答的?”

趙鬱從不輕易說容易被揭穿的假話,老老實實道:“舅舅,我打算和白佳寧胡靈合夥做販賣絲綢、茶葉和糧食的生意,就如實稟報了皇伯父。”

韓載:“......”

他盯著趙鬱看了又看,想看看自己這個外甥是不是在裝傻。

趙鬱的母親從小心眼就多,而且膽大包天,隨時都可能把天捅出一個洞來,簡直令人防不勝防。

他不信有這樣的母親,那樣的父親,趙鬱就真的是個老實人!

趙鬱知道舅舅在審視自己,就乖乖站在那裡,讓舅舅隨便看。

書房裡的香爐焚著上好的速水香,氣味清雅,如雨後竹林的氣息,十分好聞,令人沉醉。

這種速水香十分昂貴,趙鬱心中有些疑惑:舅舅的生活未免太奢侈了,用的香是速水香,修剪的蘭草也是極罕見的珍品蘭草,牆上掛的是唐代山水名家的真跡......單憑舅舅的俸祿和韓府的進項,能供得起這樣的日子麼?

韓載看著外甥清澈的眼睛,沒有說話。

趙鬱垂下眼簾,思索片刻,這才開口解釋:“舅舅,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是福王府不受重視的庶子,父王一向看不上我,將來分府出去,父王一點補貼都不會給我。”

“舅舅是知道我母妃的,我母妃什麼都要抓在她自己手裡,也不會給我什麼。”

“靠朝廷給郡王的兩千石歲支祿米,我連妻兒都沒法養活,還算什麼男人?”

他清俊的臉上現出一抹深思:“好在朝廷雖然不讓郡王參政,卻沒說不讓郡王做生意,我前日進宮,特地在皇伯父麵前提這件事,就是試探皇伯父的反應,皇伯父也沒說什麼。”

韓載沒想到趙鬱居然是這樣想的,他一直以為按照他妹妹的為人,一定會利用趙鬱來實現她自己的野心,會好好栽培趙鬱......

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後,韓載轉移了話題:“阿鬱,你母妃寫信過來,讓我給你準備了四個揚州瘦馬,你都見了吧?”

趙鬱笑著點頭,笑容可愛:“我覺得都不錯,就讓胡靈和白佳寧一人挑了一個,剩下的兩個讓知書送回宛州給我母妃了!”

韓載得知外甥把自己命管事千挑萬選從揚州買回的瘦馬隨手送了人,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了,盯著趙鬱看了好一陣子,這才道:“阿鬱,你開心就好!”

真是一個天真的傻孩子啊!

趙鬱想起京中的一些傳聞,臨離開又忍不住道:“舅舅,你和武應文,以後彆走那麼近了!”

當朝丞相武應文,的確有大才,卻把自己家族看得比國家利益還重,這樣的一國之相,趙鬱不信他會有好下場。

韓載聞言,笑了起來,抬手在趙鬱背上拍了一下:“你這孩子,好好做你的絲綢茶葉生意去吧,官場上的事,你不懂的!”

趙鬱答了聲“是”,行了個禮便退下了。

這時候還不到中午,回到延慶坊柳條巷的宅子,趙鬱拿出了一疊銀票交給了白佳寧:“你找個信得過的屬下去一趟胡珠樓,他家有一套赤金鑲嵌的紅寶石頭麵,要價三千兩銀子,據說是鎮樓之寶,你想辦法兩千兩銀子買下來,你回宛州時帶回去給我就行了!”

這胡珠樓背後的老板是林文懷,如今和他相熟,還幫他解決了騷擾糾纏秦蘭芝的地痞流氓,他不好意思再去占便宜,隻得讓白佳寧派人過去。

白佳寧接了銀票,自去安排這件事。

胡靈打算這次跟著趙鬱一起回宛州,知道他在京城呆不住,這兩日就要走,便也收拾行李去了。

傍晚時分,趙鬱在尉氏縣遇到的那位王先生帶了個小童上門投奔來了。

趙鬱在外書房見了這位王湉王先生,當麵把條件談妥了,包吃住,一個月十兩銀子,主要職責是為趙鬱處理日常的文書書信,閒時陪趙鬱說話。

這位王湉王先生,大概是要來見趙鬱,剃去了胡須,瞧著也不過二十六七歲模樣,生得很英俊,頗有種落魄浪子的感覺。

他在圈椅上灑然坐下:“不知公子對王某有何要求?”

趙鬱喜歡把醜話說前頭,含笑道:“王先生,趙某彆的都好說,就是素來好潔......”

王湉也是聰明人,當即會意,朗聲大笑,道:“公子放心吧,王某必定不會熏著公子!”

胡靈在外麵聽到了,笑嘻嘻道:“王先生,我先警告你,我這個二哥不是一般人,你若是熏了他,他是真的會讓小廝拖你去給洗澡的!”

王湉看看趙鬱,趙鬱眼神清澈看著他,絲毫沒有解釋的意思,王湉頓時笑了起來,道:“公子真乃性情中人也!”

趙鬱尋到了王湉這位清客,還是很滿意的,便道:“今晚擺酒為王先生接風,明日一早咱們就出發回宛州!”

他總有一種迷之自信,覺得自己那麼厲害,和秦蘭芝又一直很親密,秦蘭芝肚子裡怕是早有了他的種。

趙鬱既怕秦蘭芝帶著他的兒女嫁人,又怕秦蘭芝發現有孕冒險打胎——福王姬妾眾多,王府內宅爭寵鬥狠是常態,趙鬱從小到大,可是經曆過不少王府姬妾因為爭寵流產一屍兩命的血淋淋事件,他真的怕秦蘭芝因為急著與他撇清,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來,因此才會急著回宛州。

第二天天不亮,趙鬱帶著胡靈王湉,一行人騎馬出了京城,沿著官道往西南方向去了。

林文懷帶著那套赤金紅寶石頭麵,微服與白佳寧一起去了延慶坊柳條巷的胡宅,誰知人去屋空,一問守門的小廝,這才得知趙鬱天不亮就出發回宛州了。

他隻得把這套頭麵交給白佳寧轉交趙鬱,自己回宮向慶和帝複命去了。

慶和帝得知趙鬱就這樣離開了京城,心情複雜,沉默了半晌,這才道:“阿鬱這孩子可真是瀟灑......”

起碼也得進宮向朕辭行啊,小崽子!

中秋節過後,宛州就開始下雨。

雨倒是不大,纏纏綿綿隻是下,一層秋雨一層涼,天氣著實涼了下來。

秦蘭芝趁著槐樹葉還未發黃,和翡翠一起打著傘冒雨把河邊的槐樹葉都給采回了家,清洗後撐在翡翠縫製的紗罩裡淋乾水分,預備等在瓷器鋪子訂製的白瓷盒子做好,就開始熬製她的秦氏止血膏。

這日下午,秦二嫂被請去給人看病了。

定製的白瓷盒子一直沒送過來,秦蘭芝實在是等不及了,便預備帶著翡翠去書院街的瓷器鋪子看看。

她走到後窗,打開後窗往北邊街上看,卻見到小雨還在下,淅淅瀝瀝的,整條梧桐巷都籠罩在細雨之中,黯淡而寂靜。

濕冷的寒氣撲麵而來,蘭芝不禁打了個寒噤,忙叫翡翠:“翡翠,外麵有些冷,咱們換了衣服再出去吧!”

翡翠拿了一件孔雀藍窄袖夾衣和一條白碾光絹挑線裙出來,先服侍蘭芝穿上孔雀藍窄袖夾衣,然後係上裙子。

綁裙帶的時候,翡翠忽然道:“啊,姑娘,你似乎比先前胖了些!”

蘭芝直笑:“我回家這一個多月,天天吃那麼多,不胖才怪呢!”

她抬手在自己比先前豐滿了不少的腹部拍了一下,道:“哎,以後還是得有所節製啊!”

翡翠幫她整理衣裙,笑眯眯道:“姑娘,你隻是比先前豐滿了些,最重要的是,氣色好多了!”

蘭芝也笑:“而且我力氣也比先前大了!”

在王府的時候,她每日不是看書就是賞花,或者做些針線,其實想想還挺無聊的。

前世她隨著趙鬱進了京城,住進了皇帝賜的郡王府,每日也不過是讀書、賞花、做針線和女眷之間的交際,有韓側妃在,彆的也輪不到她管。

如今想來,蘭芝最難忘的其實是在西北邊疆那幾年......

她深吸一口氣,不再沉溺往事,因外麵下著雨,怕有積水,便拿了高底繡鞋換上,交代了萬兒一聲,就和翡翠合打了一把油紙傘出了門。

到了書院街的瓷器鋪子,果真不出蘭芝所料,她定製的白瓷藥盒已經做好了,整整齊齊碼在一個竹篋內,隻是鋪子裡如今隻有一個夥計看鋪子,沒法送貨。

蘭芝是真的急用這些白瓷藥盒,她看了看這竹篋,彎腰提著試了試,發現還挺重,自己提的話有些吃力,便叫了翡翠過來,兩人一起把竹篋提了起來,傘也不打了,直接冒著牛毛細雨往外走。

這時候天已經晚了,天色越發黯淡,遠一些的地方都有些看不清了。

前方傳來一陣達達的馬蹄聲,聽起來似乎有好幾匹馬的樣子,蘭芝忙示意翡翠和她一起走到路邊,免得裙裾被馬蹄濺上積水。

她們倆剛走到路邊,那馬蹄聲就越發的近了,蘭芝下意識抬頭去看,發現這些騎在馬上的人都穿著玄色油布鬥篷,帶著兜帽,看不清臉,便和翡翠提著竹篋,往後又退了些。

那群人速度並不慢,原本會一閃而過,誰知被簇擁在中間那人忽然“馭”的一聲勒住了馬,一下子落在了眾人的後麵。

那人調轉馬頭,控馬走向蘭芝,然後從馬鞍上滑下,把韁繩扔給了隨從,自己上前一步,立在了蘭芝前方。

光線實在是太暗了,這人個子又高,還穿著鬥篷戴著兜帽,因此雖然距離很近,蘭芝卻一時沒看清。

那人抬手掀掉了濕漉漉的玄色油布兜帽,露出一張輪廓分明的俊臉來——原來是趙鬱!

趙鬱做了個手勢,示意除了知禮牽著馬留下,其餘跟他的人都先騎馬回去。

他剛趕回宛州城,先把胡靈送回了察院衙門後宅,然後經過書院街回福王府,沒想到居然在路邊看到了抬著重物的秦蘭芝。

趙鬱垂下眼簾,視線從蘭芝微微隆起的腹部劃過,濃長的睫毛顫了顫,也不說話,直接從蘭芝和翡翠手中接過竹篋,右手單手就輕而易舉地提了起來:“我送你回去!”

蘭芝乍一見趙鬱,嚇了一跳,心臟怦怦直跳,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

趙鬱見狀,忙伸出左手拉住了蘭芝——後麵就是臨街人家濕漉漉的牆,若是蹭上去,衣服立時就沾汙了。

蘭芝手被趙鬱握著,發現他的手溫暖乾燥,帶著薄薄的繭子,和記憶中一樣......她這才回過神來,忙不迭把趙鬱的手甩開,麻利地屈膝行了個禮:“多謝郡王,我和翡翠能自己抬回去的——”

趙鬱眼波流轉,再次掃過蘭芝的腹部,這下能夠確定了——蘭芝那裡確實比先前鼓了些!

他看了看蘭芝的臉,發現她的臉也比先前圓潤了些。

一種酸澀感從趙鬱的五臟六腑裡彌漫開來,趙鬱隻覺得心臟微微抽痛,他低聲道:“我隻是送你回去,不會糾纏你的。”

秦蘭芝不由抬眼看向趙鬱——趙鬱性子那樣高傲,今日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實在是不像他了!

趙鬱不看秦蘭芝,看向知禮,抬起了手。

知禮會意,當即從褡褳裡掏出油紙傘打開遞了過來。

趙鬱接過油紙傘,遞給了秦蘭芝,不再多言,提著竹篋就往前走。

秦蘭芝隻得打著傘快步跟了上去。

翡翠看了知禮一眼,正要緊跟著秦蘭芝,卻被知禮拽住了衣袖。

知禮對著翡翠搖了搖頭。

翡翠:“......”

她隻得打著傘和牽著兩匹馬的知禮一起,遠遠綴在趙鬱和秦蘭芝的後麵,往梧桐巷方向走去。

天色越來越暗,前麵不遠處已經看不清楚了。

趙鬱提著竹篋,背脊挺直向前走著。

走了幾步之後,趙鬱發現秦蘭芝沒跟上來,便悄悄放慢了腳步,待秦蘭芝跟上,這才用眼睛的餘光觀察秦蘭芝的腳步,好讓她能跟上自己。

秦蘭芝看著黯淡雨中趙鬱高挑挺直的背影,不由有些恍惚,前生今世交織在一起......

前世這樣的場景也曾有過,邊城難得下雨,家裡沒了米,她帶著翡翠出去買米,一出糧棧的門,就看到了冒雨趕過來的趙鬱......

淚水不知不覺從眼角滑了下來。

蘭芝低頭拭去淚水,見趙鬱刻意放慢了腳步,似在等她,便加快步伐趕了上去,木製高底敲擊在青石板路上,發出“咯咯”的聲響。

萬兒正在灶屋做飯,聽到外麵敲門,忙小跑出來開門。

一打開門,看著眼前的清俊少年,萬兒一下子愣住了,結結巴巴道:“郡......郡王......”

趙鬱沒理她,單手推開大門,提著竹篋走了進去。

一直走到了一樓廊下,趙鬱這才看向小跑跟過來的秦蘭芝:“放哪兒?”

秦蘭芝忙道:“放廊下就行了!”

趙鬱把竹篋輕輕放在了一樓廊下,轉身看向秦蘭芝。

秦蘭芝被他這樣看著,心跳不由加快,忙低下頭。

趙鬱視線繼續往下,最後落在了秦蘭芝的腹部,然後驀地收回,道:“我走了。”

說罷,他頭也不回離開了。

趙鬱怕自己再不走,秦蘭芝又誤會他要死纏爛打糾纏不休。

萬兒目送趙鬱離開,心裡直打鼓:端懿郡王怎麼又來了?難道他和姑娘還勾搭著?

今晚秦仲安要在衙門輪值,家裡沒有男人,簡三哥定好今晚就要做那勾當了,要不要去提醒他一下?

還沒等萬兒想出法子,翡翠便叫她了:“萬兒,快過來燒火吧,灶膛裡火都快滅了!”

萬兒忙答應了一聲,小跑去灶屋燒火去了。

夜深了,翡翠和萬兒都睡下了。

秦蘭芝還在燈下默寫藥方。

那本方子她已經默寫一遍了,還被翡翠用納鞋底的大針穿了麻線裝訂成冊了,不過秦蘭芝為了鞏固記憶,又默寫了一遍。

秦二嫂都熄燈睡下了,卻睡不著,便沒有點燈,摸黑上樓來看蘭芝,見她還在用功,心裡又是驕傲,又是喜歡,又是憐惜,忙催促蘭芝道:“我的兒,快些睡吧,夜已經深了!”

秦蘭芝把筆擱在了白瓷筆擱上,伸開雙臂環住了秦二嫂的腰,把臉埋進母親懷裡,哼哼唧唧撒嬌:“娘,今晚好冷,你和我一起睡吧!”

秦二嫂被女兒這樣抱著,一顆心都酥了,滿溢著母愛:“你這孩子就是愛撒嬌!好好好!娘今晚陪你睡!”

待秦蘭芝洗漱罷,母女倆關好了門窗,插好門閂和窗閂,脫了衣在蘭芝床上睡下了。

秦蘭芝挨著母親溫暖的身子,聽著外麵淅淅瀝瀝的雨聲,閉上了眼睛。

跟了趙鬱那麼多年,她已經習慣了枕邊人的存在,習慣躺在床上身邊有人溫暖自己,自己獨宿真的有些孤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