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居城是座南方小城, 風景秀麗而民風淳樸。
時值仲夏,暑氣蒸人,日光灼灼, 行人稀少, 城中路口一茶棚來了幾個行腳夫。
他們摘下鬥笠,喊了幾碗降暑涼茶, 臉色發愁的看向頭頂的日暈。
“再不下雨, 地裡莊稼快枯死了。”、“已有兩月沒下雨,城外大片的農田裂開, 河裡、湖裡全都沒水。”、“要不找道長開壇、請龍王降雨?”
……
“茶來了。”茶棚主人出來擺碗倒水, 見遠處又有七-八個人走近, 便放下茶壺過去招攬。“天熱火氣大,幾位可要進來喝口降暑涼茶?”
七人裡為首的是個十來歲、唇紅齒白的小公子, 小公子本不想搭理, 但聽那幾名行腳夫說到:“……臨縣請來鎮元觀道長開壇祈雨,倒確實請來龍王降雨,可惜隻降了一個時辰便旱至今。”
那小公子聞言便搭話:“好歹降雨一個時辰, 倒能解燃眉之急。這說明鎮元觀道長是真神仙, 你們仙居城也可請他來開壇。”
行腳夫們見小公子衣著光鮮、皮膚白嫩,又看他身後護衛凶神惡煞不好招惹, 就沒敢發脾氣。他們隻說道:“可祈雨時, 鎮元觀道長要一對金童玉女, 還要一名少女作新娘……哪家願意把孩子送出去?”
小公子反問:“為什麼不願意?”
“你――”行腳夫憤怒的站起,正要指責他草菅人命。
小公子身後的護衛當即拔刀,凶神惡煞, 叫人畏懼。
“犧牲兩三人便可解乾旱之困、可救千萬人,為何不願意?何況被龍君看中, 不必受凡塵生老病死的苦,分明是福氣,他們應該感激才對!”小公子振振有詞的說。
行腳夫既惱怒這小公子的話、又怕護衛的刀,後退兩步,悻悻不已,和同伴們扔下幾個銅板便離開,走到遠處才歎息:“上有所好,妖道橫行,民不聊生。”
茶棚老板也怕鋥亮鋒利的刀,立在一旁喏喏不敢言。護衛擦乾淨桌椅,又在椅子上鋪了四五層綢緞,小公子才坐下來詢問:“仙居城有沒有鎮元觀?”
茶棚老板:“在城西。香火最旺、規模最大的道觀便是。”
小公子點點頭:“我聽聞仙居城是神仙居住的都城,你們這兒是不是有真的神仙?”
茶棚老板硬著頭皮說:“小人隻見過鎮元觀的神仙。”
小公子頗為驕傲,“若世有神仙,當如圓機真人。”
茶棚老板連連附和,又聽小公子說了許多,基本是稱讚鎮元觀那位當世神君的圓機真人,言語之間多有崇拜,儼然是要拜那位圓機真人為師的意思。
小公子說完後,令護衛扔下銀錢便起身走了。
“罷了,你等凡夫俗子怎麼懂長生大道?”
茶棚老板收下銀錢,送走小公子和護衛們便開始收拾桌子,搖頭嘀咕道:“我是不懂長生大道,卻知要害人性命才能求到雨水,必定不是正道。”
當今天子尊崇道教、追求長生不老,尊鎮元觀圓機真人為國師。本朝道士地位崇高,甚至可入朝政、參與國家大事。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王公貴族、大小官員和民間百姓紛紛效仿,傾家蕩產拜入道觀追求修仙和長生,上至天子怠於政事、下至田間農夫不勞作,政務荒廢、田地荒蕪,國將不國。
南方大旱,各地官員和百姓湧入道觀求雨,又送金銀又送人命,不知殘害多少童男童女和美麗少女。
茶棚老板見沒什麼生意便進屋,到了後院門廊陰涼處,自家剛及笄的女兒正在繡花,六歲左右的小兒在樹蔭下麵玩草編螞蚱。
“石頭,過來把這壺涼茶送到隔壁去。”茶棚老板提一壺茶水吩咐六歲小兒。
小石頭接過茶水蹬蹬跑隔壁去,還沒進院門就開始大聲喊:“苗哥哥――!苗哥哥――我來送茶啦!”
推開院門,涼意頓時撲麵而來,宅院之外普普通通,裡麵彆有洞天。青色的屋瓦和白色的牆壁,屋簷上爬滿紫藤,紫色的花一串串垂下來,形成門簾似的掛在屋簷一側。紫藤架下邊則是遍地綠茵,右側鑿了個小池塘,池塘水乾淨清澈,裡麵養了許多銀色的魚。
旁邊有棵小樹,樹上結滿葫蘆果。
跨過院子,到了廊道。廊道掛了三四個鳥架,下方是幾張躺椅和小方桌,方桌旁有個煮茶的爐子。地麵鋪一張涼席,涼席上有一果盆,盆子裡擺滿新鮮的紅果和青果。
小石頭見狀,饞得吞口水,左右雖無人,但他沒偷吃。忍痛移開目光,乖乖站在門口喊:“苗哥哥,你在嗎?”
“小石頭?”裡屋有人懶懶回應一句,接著便是走出來的腳步聲:“等會兒。”
裡屋很涼,涼氣蔓延過來,驅走炎熱的暑氣,小石頭覺得非常舒服,比他娘幫傭的那戶富人家裡還舒服。
那富戶據說家裡放了冰盆,可涼意不明顯,小石頭心想,一定是苗哥哥家裡擺了很多盆冰。
可他爹和小玩伴們都說不可能,因為冰盆是富戶人家才用得起的奢侈物,住在此處的人,不過是與他們一樣的窮人家。
胡思亂想之際,小石頭感覺有隻手覆蓋在腦門,聽到溫潤帶著笑意的詢問:“想什麼?”他抬頭,對上平生所見最好看的麵孔,當即咧開嘴笑:“苗哥哥!”
苗從殊牽著他到廊道的躺椅,有些困倦的躺下來,把裝有紅果的果盆推到小石頭麵前:“吃點。”
小石頭絞著手指,頗不好意思,小心拿幾顆,巴巴的說:“我帶回家給爹、娘和姐姐好不好?”他隻拿了三顆,許是覺得太多,便沒算自己的。
苗從殊覺得他小可憐的模樣很可愛,乖巧極了。
於是掐了掐他臉蛋說:“你吃一些,帶一半回去。彆貪吃,吃多鬨肚子。”
小石頭開心得笑眯了眼:“謝謝苗哥哥!”他很喜歡苗哥哥。
因為苗哥哥長得好看、什麼都會,吃的東西好多好多,為人很慷慨大方,尤其半年前還救過他娘。
苗從殊眯起眼,敲敲桌子,招來隼崽讓他唱曲兒。
隼崽說學逗唱樣樣精通,落在鳥架上清清嗓子,一亮嗓子清脆圓潤,跟他圓滾的身材截然相反。
苗從殊聽到興起,還會跟著節奏唱和兩聲,就是調不怎麼對得上。
他支頤看屋簷垂落下來的紫藤花,風一吹,花飄搖,花深似海,生機盎然。
回想起來,他和老鬱在人間遊曆已有十來年,時常是到一個地方便住下來。長則兩三年,短則兩三月,大概是半年前走到仙居城,見山清水秀、民風淳樸便住下來。
……好吧,主要是聽聞此處荔枝味美,苗從殊想吃了。
城東有一個荔枝園,如今碩果累累,再過半個月就能進去采摘。
那兒的荔枝經過嫁接栽種,果肉厚實而皮薄核小,味甜不澀。
“口水流出來了。”
哪兒?!苗從殊一驚,趕緊擦嘴角,乾的。
苗從殊回頭便見倚靠在門邊的鬱浮黎半闔著雙眸乜過來,兩手攏在袖子裡,長發垂落而廣袖飄飄。
近年來,他是越發懶散、不問世事,許是解決天道報完仇,心頭陰霾散去,又有道侶在身旁,脾氣沒以前那麼陰陽怪氣了。
可也因此,看上去飄然出塵,更像個神仙。
好似無欲無求、隨時飛升。
――雖然鬱浮黎早已是神主,沒有飛升那麼一說。
小石頭立刻站起,乖乖衝鬱浮黎喊:“鬱叔叔。”
鬱浮黎瞟一眼小石頭,應了聲:“嗯。”
小石頭對鬱浮黎是又敬又畏,在他麵前根本不敢放肆,挺直腰板坐好,偷偷學鬱浮黎的行為舉止,可惜無論如何都學不來那份灑脫。
鬱浮黎過來躺下,衝隼崽說:“換曲。”他說出個名字來,叫隼崽唱這曲兒。
這曲兒是老生的唱調,和苗從殊喜歡的靡靡之音相反。
苗從殊:“我還沒聽完。”
鬱浮黎合眼:“你聽過兩遍了。”
苗從殊:“我想再聽一遍。”
鬱浮黎:“你不是錄下來了?”
苗從殊想了想,歎氣:“行吧。不過我發現這邊吳儂軟語的小調特好聽,回頭帶隼崽去觀摩,學幾首回來解悶。”
“隨你。”鬱浮黎懶得提意見,睜開一隻眼看向發呆的隼崽:“愣著做什麼?唱。”
隼崽:“……”這對道侶近些年來是越發好逸惡勞了!
小石頭看看委委屈屈但唱得比角兒還動聽的隼崽,再看看並排躺著、姿勢無比相似的鬱浮黎和苗從殊,想了想便低頭吃果子。
他知道苗哥哥他們不是普通人!
或許是神仙也說不準。
..
捧著紅果回來的小石頭聽幫傭回家的娘在燈下說:“好幾個月不下雨,莊稼都枯死了。鎮元觀要開壇祈雨,知府幫忙找童男童女,還有未出閣的少女。我幫傭的那戶人家,正好有個適合的女孩,聽聞被選中了。”
小石頭的爹在歎氣:“三條人命換一個時辰的雨,值得嗎?”
“值不值得,不是我們說了算。”
小石頭見過祈雨儀式,過程冗長無聊,最後要把挑中的童男童女和美麗的少女燒死。
圍觀的人沉默不語,上麵的道士跪地呼喊,然後就開始下雨。人燒成焦屍,大雨傾盆,人們歡呼,祈雨成功的道士就麵色倨傲、洋洋自得。
小石頭不喜歡,但是他以為祈雨儀式、鎮元觀裡的神仙……等等都離他很遠。
結果兩天後,家裡的姐姐被他娘幫傭的那戶人家掠走,代替自家女兒送進鎮元觀。
小石頭的爹和娘哭得兩眼通紅,去鎮元觀求情被打出來。
鎮元觀裡的道士站在台階頂,高高在上的說:“你們女兒被龍君選中是福氣!彆不識好歹!”
這時有一靈動俏麗的少女被簇擁過來,小石頭見那群剛剛還趾高氣揚的道士們圍到少女跟前,姿態恭敬的說:“十七公主,您怎麼來了?”
少女是當朝十七公主,據聞出生時天降異象,國師道其乃仙人下凡、根骨上佳,言十七公主及笄後可去找他,他會為公主介紹仙緣。
小石頭的爹抬頭要求情,卻認出十七公主正是當日茶棚裡的小公子,頓時心寒不已。
他記得那小公子草菅人命的言論。
朝華公主:“門口派多點人守著,莫驚擾師尊。祈雨是造福百姓的大事,彆讓他們壞了龍君的心情。”
“是!”
言罷,朝華公主領著護衛進奢華的鎮元觀。小石頭的爹和娘則被打傷,互相攙扶著回家。
當晚,小石頭的爹就倒下去了。
他娘請大夫來看,大夫無能為力。
小石頭的娘哭得眼睛快瞎了。
小石頭抹著眼淚跑到隔壁去拍門,過了一會便有人來開門。
他聽苗從殊溫和的問:“小石頭,怎麼了?”
“救救我爹嗚嗚……苗哥哥……”
小石頭哭得泣不成聲,苗從殊把他抱起來,回屋同鬱浮黎說了句,便到隔壁這一家查看。
三兩句話打聽清楚情況,先給小石頭的爹吃一粒丹藥救回性命,又替小石頭他娘治好外傷。
小石頭的爹很快醒過來,夫妻倆帶著小石頭感激地跪下:“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苗從殊:“舉手之勞,不足掛齒。鎖兒姑娘被抓進鎮元觀了?”
鎖兒便是小石頭的姐姐。
小石頭說:“對!他們還抓了城裡其他女孩,說這回要燒死十個女孩,請降雨一天!”
苗從殊笑了:“怎麼降雨還得燒死十個女孩?”
小石頭:“真的有降雨!鎮元觀的圓機道長認識龍君,那龍君要童男童女、及笄的少女伺候才肯降雨。”
小石頭的爹和娘連連點頭:“聽說圓機道長曾請龍君下凡,當時上京城的人都見過。”
苗從殊:“哪裡的龍君?”他怎麼沒聽過?
修真界的龍很稀少,找個靈氣充裕的地方蹲著修煉千年不出門,怎麼有閒心下凡要人類做侍婢?
小石頭的爹:“洞口龍君還是洞湖龍君?”
小石頭的娘:“是洞庭龍君!”
苗從殊:“……”啥玩意兒?他學著鬱浮黎扶額的樣子擺手:“不可能。肯定是邪魔歪道冒充的龍君。”
小石頭三人望著苗從殊,麵麵相覷:“您怎麼知道?”
苗從殊朝外走:“反正是邪魔歪道。你們放心,我去救人。”言罷就跨出門走了。
小石頭的爹和娘想阻止都來不及,他們都挺焦急,害怕苗從殊為此丟了性命。
於是趕緊找到和苗從殊住一起的鬱浮黎,把事情前後複述一遍。
他們心裡焦慮,卻不敢太放肆,連說話都細聲細氣:“鬱先生,您看這如何是好?鎮元觀的仙君們那麼多,還有個活神仙圓機道長……您彆不信,那位圓機道長認識龍君,還認識天上的很多神君!”
鬱浮黎垂眸:“無事。”
“這……”
鬱浮黎抬眸:“等著。”
小石頭的爹和娘登時閉嘴,不知為何,麵對鬱浮黎時,哪怕對方隻說一兩個字,他們都會莫名的敬畏且信任,好似聽到金科玉律。
油燈爆了一下,隼崽叼著剪刀過來剪燈花,然後提起茶壺倒了三杯水、又端來些新鮮水果和乾果放桌上招待客人。
‘呱呱’兩句拍桌,隼崽示意客人過來:客氣啥?坐下喝點茶、吃點乾果。
感覺就十分懂事又客氣。
小石頭三人:“……”什麼品種的鳥竟那麼靈性?!
鬱浮黎眼皮不抬一下,看他的書。
..
鎮元觀。
圓機道長忽地睜開眼,端詳自己推演到的卦象。卦象上說大機緣在仙居城,可他搬來住了兩三年,將此地掘地三尺也沒找到任何機緣。
“這仙居城的機緣到底是在何處?”
圓機道長幾十年前入道修真,至如今確有幾分道行。
三年前得窺天機,知道仙居城將有大機緣降臨,便提前來此,打算獨占這份機緣。
可惜他隻算得到機緣在仙居城,卻找不到在何處。
“道長,您在裡麵嗎?”
門外傳來朝華公主的喊聲,圓機道長收拾心情,出去接見她:“公主。”
朝華公主:“道長,二十名適齡童男童女已經找齊,我們什麼時候請龍君降雨?”
圓機道長:“明日午時。”
朝華公主激動的問:“道長,龍君真會收我為徒嗎?”
圓機道長肯定的說:“放心!你身懷仙緣,龍君見你心喜,必定收你為徒。”
朝華公主激動興奮,不掩好奇的問:“道長,您為何要遷居仙居城?此地遙遠,畢竟不如上京城繁華。”
圓機道長:“仙居城以前名為仙遊都,據聞三百年前,仙人降臨此地並開通人間到仙界的天梯。如有仙緣者,仙人便會帶他們一起去仙界。後來不知何故,天梯關閉、仙人離去,此地空有仙遊之名。”
……
屋頂的苗從殊若有所思,怪不得他覺得仙居城有點熟悉,原來是曾經的仙遊都。
他以前失憶、流落人間時定居的城市,白玉京在此地建造止藎不時挑選懷有靈根的凡人帶上界。
後來白玉京衰落,修真界和人間來往的很多通道都崩塌了。
人間沒有修真者,反而被圓機道長這種不入流的邪教稱大。
苗從殊改變主意,暫時不殺圓機道長,轉身離開此處找到關押少女、童男童女的地方。
小孩們被灌了迷藥,昏昏大睡。少女們則低聲抽泣。
苗從殊從芥子裡找出個沒用過的儲物袋,把他們都藏進去,再用稻草和木頭變成他們的模樣就走了。
看守的鎮元觀弟子巡邏一圈,沒發現有問題就走了。
苗從殊回去後發現小石頭一家都在便說:“正好都在,省得我到隔壁去了。”
小石頭一家有點難茫然,接著便看到大變活人的神奇一幕:他們的女兒\姐姐憑空出現了!!
“姐姐?!”
小石頭驚訝,小石頭的爹和娘目瞪口呆,鎖兒更是瞠目結舌。
女兒怎麼突然出現?\爹和娘怎麼出現在麵前?
苗從殊接過鬱浮黎替他倒的茶水,喝了一口,好奇的問:“你們不高興嗎?”
四人迅速回神,聞言表示當然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