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人懵了,同花村的人也懵了。
這個請來念經的和尚,力氣這麼大?
大家的目光落在決非和尚的身上,不斷打量著,卻始終無法從他寬大的僧袍下看見能扯斷鐵鏈的力量。
陳家人到底有些心中發怵,胖嬸子給使了個眼色好,還是去了廚房又端了碗素麵來,這次不光配的有小菜,做的糕點都塞了一盤。
和尚前腳拎著食盒進屋,後腳門又被大力關上。
央央就坐在靈堂裡,單手托腮,笑意盈盈看著和尚。
他可真讓她驚喜的。
在決非轉過身來之前,央央已經收起了那副好整以暇的玩味,垂著眸絞著手,看著惴惴不安。
決非知道,眼前的小姑娘怕是沒有想過他會這麼做,對陳家人肯定還有著擔驚受怕。
一個家中沒了人的小姑娘,幾乎是在彆人的掌控下求生,活得戰戰兢兢。單看她嬸嬸叔叔對她的態度,連飯都不給她一份就知道,央央定然是被委屈慣了的。
決非主動把兩份素麵都放在了央央的麵前,小菜和糕點也全推給央央,讓她先選取了,才接了剩下的那份。
央央把握著度,用飯的時候沒有作妖,把空碗堆到門口邊的小矮桌上,回到決非身邊繼續聽他念經。
三月的天暗的也早,幾乎是夕陽的光剛收了那麼一抹色,外頭就安靜了下來。
靈堂內隻有兩根蠟燭在燃。身邊就是供桌棺材,到處都掛著白布,央央一身薄薄的素裙,坐了會兒,身子微微發顫。
決非睜眼時,正好把她的動作看了個清楚。
和尚隻一猶豫,就停下了誦經。
七天停靈,他要在靈堂誦經七天,這個小姑娘也要被她親人關七天。春夜依舊寒氣逼人,她一襲薄衣,如何能抵禦。
“施主,時辰到了,請去安置。”
央央睜開了眼。
蠟燭已經燒了一小截,室內兩根蠟燭點亮的微光隻是那麼一小塊兒的明亮,四下裡都是一片昏暗。
燭光剛好打在和尚的身邊。他的倒影斜斜的,投在央央的身上。
央央被他的影子包裹在其中。
靈堂裡就那胖嬸子扔過來的棉花草墊子,三床被子。央央起身把墊子鋪好,又鋪了一床被褥,回頭溫溫柔柔對決非說道:“大師,床鋪準備好了,過來睡吧。”
決非沒有動,雙手合十垂眸:“施主休息就是,貧僧要徹夜誦經。”
“那我陪你。”
央央直接抱了兩床被子,一床遞給了決非,一床裹在自己身上,學著決非盤腿在蒲團落座。
她撩起了腮邊垂下來的一縷青絲,笑容淺淺:“大師,我嬸嬸讓我來聽您講經,那我不該躲懶才是。”
決非又為難了。
他說不睡,央央要守著他。他若是睡,和一個剛及笄的女孩兒該如何睡?
決非默念了一句佛。
出家快十年,佛主並未教過他該如何應對此等局麵。
央央自顧自坐下了,裹著一床被子,倒是自在。
她手托著腮,笑吟吟目視著決非:“大師,誦經呐。”
決非猶豫再三,雙手合十,還是低低念起了清心咒。
央央聽著決非的聲音,閉上了眼睛。
柔柔的燭光幾乎照不到她。央央始終是在決非的影子裡被包著。她臉上是倒影的昏暗,閉上眼的她在墨色的倒影裡是如蒹葭的溫柔。
決非誦經的聲音低低,他心裡有心事,閉眸沒多久,就悄悄睜開了眼。
身側的女孩兒也雙手合十,閉著眼一動不動,微微下垂著脖頸,露出那一截沒有被被子裹住的白皙。
決非再度閉眸。
央央是發現了決非的小動作的。她心中暗自偷樂,明麵上還得繃著,暫時沒有做出犯困的模樣。
時間太短,她若是被發現了,可能會被攆去草墊子上誰。
且再等等。
許是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央央發出了均勻的呼吸,頭一點一點地,身子再也撐不住重量似的,微微側倒。
決非隔一會兒就要注意央央的狀況。他起先睜眼三次,未曾見央央入睡,隻當她撐住了,心中說不清是放鬆了截,還是茫然了截。
也隻是片刻的功夫,他察覺身側不太對,睜眼抬眸看去,央央身子朝外側在倒。
左側是他,右側是冷冰冰的地麵,連一張蒲團都沒有的乾淨。
決非動作快過思考。
他一手從後,輕輕托住了央央傾斜的身子。
決非見央央依舊未醒,鬆了口氣,扶著她的身子板正了。
剛剛扶穩,央央的身子又向他倒來。
決非這次反著方向手不順,還未扶穩,央央如無骨的柳葉滑落到他胸膛。
直接睡在了他懷裡。
決非空舉著還沒有扶到人的雙手,神情有那麼一瞬的凝滯。
央央身上的被子微微滑落了些,她躺在決非的懷中,用足了力氣保持著看似無力隨意實際渾身緊繃著的姿勢,側耳貼著和尚的僧袍,隻那麼薄薄一層衣料下,和尚加速了的心跳讓她悄然彎了眉眼。
決非想了很久,也沒有想到一個能在不晃動央央的情況下掰開她的位置。
更何況,現在央央緊緊是靠在他懷中,若是他要伸手了,一個動作不好,怕是她要徹底貼著他的身體。
決非未曾遭遇過此等窘境,僵持著動作許久,遲遲做不出下一步。
央央卻無他的僵硬,舒舒服服靠著他,閉著眼放鬆了不少。
決非過了良久,才慢慢放下手。
他找不到一個能夠解決當下情況的辦法,能做的,隻是等待。
蠟燭燒到了燭心,盤腿而坐的和尚閉著眼,在黎明之際陷入了淺眠。
央央慢慢睜開了眼。
她身上和決非身上被子都快掉了。夜裡風涼如許,薄薄的一層衣抵禦不了風寒,央央身子微微一側,把她的被子裹緊,又伸手把決非的被子推在地上。
而後,她手纏上了決非,連帶著他的身體一起朝被子的方向倒。
決非淺眠中忽覺有些不對時,他的身體重心不知不覺間被央央帶著已經倒向了地上的被子。
而央央的被子,搭在了他們兩個人的身上。
決非在夜色中睜開了眼。
他僵硬的仰躺在被褥上,自己的懷中,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手環著他腰,靠在他胸膛睡得香甜。
夜風裡吹得窗外高樹枝葉呼呼,窗戶縫隙裡具是嗚咽的風聲。
纏著白布的靈堂裡,是決非沉寂多年一朝亂了節奏的心。
天蒙蒙亮,央央舒舒服服靠在暖和的懷中睡了一夜,察覺到自己這會兒是墊著一床被子,那圍著她大半夜的溫度消失了。
央央坐起身。
清晨的光照已經從窗格裡照了進來。
穿著青灰色僧袍的和尚雙手合十,盤腿坐在棺木前閉眸誦經。
央央坐在三床被子中,笑吟吟看著試圖遮蓋昨夜的和尚。
難道說他以為天不亮的時候早早起來把被子塞到自己懷中,就能瞞過她麼?
真是……太天真了。
央央還是假裝相信了起來時所看見的一切,麵帶歉意,紅著臉頰小聲道:“大師,對不起,我昨夜睡了你的被子。”
決非察覺到了央央醒來,誦經的聲音略微帶了一份澀,很快遮掩了過去。
麵對瑟瑟的害羞,他隻是故作淡定轉移了話題:“已經卯時二刻了,貧僧去給施主取膳食。”
門外不知道纏了幾圈的鐵鎖鏈在和尚的用力一拽下,還是輕輕鬆鬆被拽掉了。
門一開,央央虛了虛眼。
外麵是清晨剛剛爬過山的太陽,柔柔的光正好斜斜穿過,落在和尚身上,照的他耳朵都是透光的薄。
陳家人麵對和尚都噤聲,他來取膳食,看管廚房的大娘一個字兒都沒說,做了兩份菌絲麵給了和尚。
這已經是停靈的第二天了。
決非把昨夜到今日的碗送回給了廚房回到靈堂。
央央已經把被褥都收拾了起來,她正拆了發髻,以手指為梳,順著她及腰的長發。
“施主。”
和尚雙手合十:“門已經開了,施主非自願留於靈堂,此刻可自行離去。”
攆她走?
央央把長發一繞,盤了起來,照例用一根木簪固定了她的發,鬢角依舊簪著白絨花。
“我不走。”
央央去支起了堂屋後側的一扇窗,慢條斯理道:“大師許是不知,我若是走了,堂叔堂嬸必然是不依的。既然他們令我留在此間,那我留著聽經送叔公就是了,反正出去了……也沒有人在等我。”
少女聲音越來越小,背影是說不出的孤寂。
決非不再言語。
他來藏竹山三個月。三個月中下山了三次替村人出殯誦經。從三個月前期,他就曾聽同花村人提起過,那一門隻剩下一個孤女的事兒。
起初,他隻是隨意聽了隨意忘,並不曾上心記得。等他把央央和那村人口中該賣了換聘禮錢的可憐孤女對上了,過去聽過的那些子村人的談論,又都記了起來。
沒有父母兄長庇護的女孩兒,艱難在滿是陷阱的村子生活,就連被叔嬸欺負了,都還覺著是為了她好。
決非心中念了句佛。
他生於宗室,長於京城,寄心於寺廟,前二十年心如止水,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陌生的情緒。
其名為怒。
心亂了。
決非閉眸,為自己默念清心咒。
第二天,決非學聰明了,去拿哺食的時候,還問看家嬸子又要了兩床被褥。
那看似懸著兩串鐵鏈條的鎖,對決非來說是毫無存在價值的廢銅爛鐵。被鎖著的門對他來說,猶如沒有人看守的小破籬笆樁,來去自如。就連央央也能趁著外麵沒有人的時候,沿著房簷下去走走。
和尚弄來了兩床被褥,加上原有的,共計五床。草棉墊子鋪好,扔一床被褥在上麵,再一床蓋的就能湊合。決非自己扔了一床在地上,打了個地鋪。
他是不能再任由央央陪著他誦經,最後睡到一張被子裡。
罪過。
決非睡得早。
和尚入睡的時候,身上的僧袍並沒有多。或許是顧及到靈堂裡還有個女子,他衣衫整齊,側過身,背對著央央。
央央睡了會兒,等和尚熟睡後,墊著腳披著被子,小心翼翼順著夜色裡投進來的月光,走到了決非睡著的地鋪旁。
她抱著膝蓋蹲在了那兒,雙眸凝視著決非的背影。
昨兒抱著他睡的時候,她那手隻是隨意一環,靠著他身體就量出了他的身體尺寸,倒是和過去的他沒有什麼差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