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非:“……”
和尚去洗手了,那背影幾乎談得上是落荒而逃。
央央笑眯眯嘬著自己手指頭,心滿意足。
一頓飯吃了小半個時辰,一個門板修了半個多時辰。同花村是清晨早早的去送出殯,等和尚終於把門板修好了,太陽都快升到正空了。
再怎麼耽誤,也不能再耽誤下去了。
眼瞧著那些同花村的人都要回來了。
和尚修好了門板,背起褡褳對央央雙手合十,念了句佛就要告辭。
央央沒有阻攔,又給決非用素帕子裝了幾摞油餅,淺笑盈盈:“大師,此番對大師多有打擾,來日如果我去藏竹山,會給大師帶些謝禮。”
和尚該拒絕的,他不能和央央多有來往。
隻是迎著央央那璀璨的眸,拒絕的話到底說不出口。
他這次依舊像足了落荒而逃,離去的腳步失去了過往的從容,不知道是被什麼給牽絆住了。
央央打了個哈欠,聽著村子裡回來的人吵嚷,轉身關了門。
“百靈?今晚兒你辛苦辛苦。”
央央懶洋洋吩咐道。
“是!主人!”
落在房梁上的百靈興奮地拍打著翅膀。
同花村從送葬回來後就一直不太好過。
先是楊家的米粒夜裡發瘋哭喊,又是她堂哥鬼哭狼嚎,米粒的表哥也沒有討好,不知道怎麼回事,大半夜的離了家,爬上了村東的核桃樹,他家人追出來時,那娃兒直接跳了下去,把腿給摔折了。
另就是小虎姐弟倆,一宿一宿不睡,到了夜裡就哭,姐弟倆抱成一團瑟瑟發抖,嘴裡頭不斷念叨著‘放過我’。
這種事可不正常。
兩家大人一逼問,幾個十幾歲的小人兒抵不住,哭著說了他們欺負陳央兒。
到底知道這種事情說出去他們也沒有得好,隻含糊說了,合起夥來吧陳央兒騙了出去,打了她幾下。
誰知一回來就夜裡撞鬼,天一黑,耳朵裡就是鬼氣森森的哭喊,嚇得幾個人入夜就打哆嗦,幾天時間下來,人都瘦了一圈,膽子也嚇破了,稍有風吹草動都能駭地跳起來。
幾家大人先是把自己家孩子罵了一通,沒事兒去招惹人家撞了鬼的,沒得把自己給害了!
可再怎麼說,自己家的孩子出了這事,都不願看,同花村的人對瑟瑟又懼怕了幾分,總覺著她不能再留在村子裡了。
同花村的人還在商量著怎麼早點把央央解決,央央卻在想著,過了好多天了,是時候去看看她家和尚了。
央央今兒依著過去陳央兒的習慣,還穿著粗麻裙,尋了一雙新做的木屐,背上兄長小時用過的小背篼,拎著小月牙兒的鐮刀就朝著藏竹山走。
她往藏竹山走,剛到村頭,遠遠兒瞧著了陳蝶兒。
她眼神涼涼。
陳蝶兒覬覦她家和尚,幾次三番來欺辱她。
還真是想把她先解決了呢。
央央轉念又一想。罷了,先留著吧,指不定還有能用一用的時候。
央央自認為自己還是個很大度的人,她有容人之心。
大早上的,陳蝶兒穿著薄薄的春裙,梳了個丫髻的頭上簪了兩朵嫩黃色的迎春花,嘴唇上也抹了一層薄薄的口脂。
她身上有一股杏花糕的香氣。
陳蝶兒見著央央先是一慌。想到了村子裡的那些流言,她抿著唇,紅潤的腮上微微發白。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定然是那幾個人自己嚇自己。陳央兒如是真的有這本事,前幾個月怎麼叫人欺負得整日裡以淚洗麵?
假的!她不能信!
陳蝶兒努力這麼勸著自己,瞥了央央一眼,腳步輕盈走沒見了人影。
央央也是對陳蝶兒一撇而過,收回心思忙自己的事兒了。
從村子裡到藏竹山有十裡地,十裡路可不近。特彆是央央慣不曾吃苦的,她嬌氣,十裡路走走停停的,等央央腳步慢慢走到了藏竹山腳,已經磨了腳又累了一身汗。
央央坐在山腳下的一個大石頭上歇氣,她沒帶水囊,隻一條手帕擦了擦汗。
她略坐了坐,山腳窸窣了一陣,那羊腸小徑倒是忽地出來了一個人。
咬著唇眼神哀怨的清秀少女,可不是先前在村頭碰著的陳蝶兒麼。
她卻是上了藏竹山一趟已經下來了。
陳蝶兒一下山就碰著央央,嚇了一跳,捂著胸口猶疑看著她。半響,卻是腳步一轉,朝她走了去。
陳蝶兒一串兒話飛速質問著:
“你怎麼來這裡了?這兒距村那麼遠,你來做什麼?!”
陳蝶兒自己悄悄瞞著家人跑來了藏竹山,隻想著能去看看和尚,她可不願意還有旁的女子也惦記著和尚。
尤其是陳央兒。
在靈堂和決非大師同處一室足足七天,決非大師還為她出頭。
一想到當時決非大師看她那冷冰冰的眼神,陳蝶兒心就像是被醋泡著,酸的她恨不得一口咬死陳央兒。
更彆說,她枯跑一趟,和那大師連話都沒說上,決非甚至是看見她就直接轉了身,一點都不想和她碰麵的冷漠。
央央慢條斯理擦了擦額前的汗,語調悠悠:“家中米糧給五嬸兒拿去了,我來挖些野菜。”
五嬸兒可不是陳蝶兒的娘。
陳蝶兒知道,自己娘欺負陳央兒的手段特彆多,大清早去敲門,門一開就去搶家裡的米麵糧油,就給剩了一個桶底遮醜。
這麼多天,陳央兒哪怕是一天一頓,也該吃完了。
陳蝶兒立即把裝著杏花糕的那邊袖子往身後藏了藏。
“挖野菜去彆處挖,藏竹山有大師在清修,你少來打擾他的寧靜。”
陳蝶兒理所當然吩咐。
“蝶兒姐姐管天管地,怎麼還管到了我身上來?”央央收了帕子起身,眼角餘光瞥了一眼陳蝶兒,那點子嘲諷,陳蝶兒都能看得出來。
陳蝶兒臉一黑,攥著拳忍著自己想打陳央兒的怒意。
饒是她再怎麼不相信陳央兒身上的鬼神之說,她眼下也沒那個膽量去打陳央兒。
“好,你去挖野菜,我也去!”
陳蝶兒一咬牙,決定跟上央央。
她是知曉的,村裡唯獨央兒生的最好看,先前在靈堂時,大師就對央兒另眼相看,若是再給央兒逮著和大師獨處的機會,還指不定會發生什麼呢!倒不如跟著她,免得讓她和那大師碰著了。
央央對陳蝶兒要綴在她後麵沒個反應,藏竹山不是她的,索性隨了她去。
百靈說過,那和尚在山上時每天卯時晨起誦經,辰時入山采集野果野菜,央央來的這個時候正好容易相遇。
山裡溫度低,露水都未蒸發,青嫩的草地一腳下去都是昨夜的積雨。央央把長到腳背的麻裙折起來抱在懷中,襻膊挽起了長袖,蹲在地上,手裡使著小鐮刀認真割分不清是菜是草的綠色草葉。
央央認真地在割草。她未曾使喚過鐮刀的姿勢生疏彆扭,小半天了,才往那背篼裡扔進去了一把快揉碎的草葉。
陳蝶兒已經看了好一會兒央央了。她見央央老老實實挖野菜,距離那大師平日裡在的地方倒是還有一大截路呢,這才鬆了口氣。
想來陳央兒的確是家中無糧了,才來挖野菜度日,不然她怎麼會老老實實就挖野菜,連頭都不抬呢?
陳蝶兒如此想著,索性就尋了個乾淨的石頭坐下,權當休息。
且她心中主意多著呢。先前那趟上來沒有能和大師說上話,若是這次遇上了,她定然要把自己留下來的杏花糕給了大師。
央央頭頂的百靈蹲在枝頭嘰嘰喳喳,彙報坐在不遠處的陳蝶兒,以及踩著穩健的步伐走來的和尚。
決非在山中清修,每一日該做什麼都是雷打不動的。如今是采集野菜野果的時候,他從小破廟出來一路從北向東,走一百五十步,是一處果樹,向南再走二百步,是野菜茂密的地方。
他走了三百五十步,看見了央央。
和尚抱著手中的漿果,眼神落在央央認真的背影上,先是恍惚,而後抿了抿唇,覺著他是該避開的。
如今他是要避開央央才對。
佛前枯坐多日靜心,決非以為自己已經靜下來了心。卻不想隻是一眼瞧著了她的背影,那顆心又開始了麵對央央時她專屬的怦然心跳。
和尚垂眸,想轉身,隻他隨意投過去了一眼,卻發現蹲在竹林裡的央央依舊在和那一撮草葉糾纏,好不容易割了下來一撮揉碎的草葉,決非認出,那是有毒的毒芹。
既認出來了他就不能不管。央央毫無常識,如是誤食了怕是性命有危。
決非雙手合十,筆挺站在遠遠兒的竹林邊,似月色又似青灰色的僧袍被風吹時,年輕的和尚一動不動,如身側竹子似的靜靜立著,等央央發現他。
他站得太筆挺了,不多時招來了兩隻鳥雀落在他肩膀。
清晨的林間還有不少的鳥雀跳躍,鳥喙銜著肥碩的蟲子,嘰嘰喳喳地。百靈混在其中,拚命拍打翅膀。
“他在你身後三十步外,他在看你!”
央央走了十裡地,蹲在這兒守株待兔,果真守到了他。
央央蹲在那兒,誰也看不見她嘴角翹著,那眸子一眨,是勢在必得的靈動。
“啊!那個小娘皮在看和尚!”百靈又嘰嘰喳喳起來。
央央唇角的弧度抹平了。
陳蝶兒見著了決非,激動的同時又想到決非留在林邊的動作,八成是對著央兒來的,那一刻心裡生出了不少陰暗的想法。
“大師!”陳蝶兒率先發出聲,欣喜地上前,“沒想到我陪著央兒來挖野菜,能在這裡碰到大師,大師,我給您帶了……”
“施主,”和尚雙手合十,眉目淡淡,“你陪著她前來,為何不提醒她,她手中的有毒?”
陳蝶兒笑容一僵。
陳央兒!決非大師為什麼心心念念的都是陳央兒!
“哎呀。”
央央細細的聲兒叫了出來。驚呼短而急促,又柔柔的,風一吹就散的軟弱。
她似乎是被人說話的聲驚擾了,身子動了動,一歪就摔了。
這一摔不重也不痛。央央側坐在濕潤的青草地上,按了一手的泥。未染色的泛黃麻裙更是被泥漿沾得處處汙濁。
握著鐮刀的清秀少女無助左右環顧,咬著唇蒲扇的眼眨動間水痕清晰。
年輕的和尚穿著寬鬆的灰調僧袍,身姿挺拔,站在竹林邊倒是比竹更要筆挺。
央央飛速掃了他一眼,就側過了頭,鬢角的垂發擋著她臉頰。
他一身不染凡塵的清雅,如鬆如竹,遠遠兒看過來時,眼底多了一份人間氣息的關懷。
央央咬緊了唇,怕自己笑出聲來。
少女身上倉皇間的意外也落在了決非的眼裡。
“蝶兒姐姐,我衣服臟了,你有什麼能遮的麼?”
陳蝶兒僵硬的說道:“你站起來就是,遮什麼遮,一點點臟都受不得。”
央央坐在泥土裡,屁股那一塊兒的衣裙都是濕的,如沒一件衣裳遮著,根本不能起身。
她咬著唇,沒有從陳蝶兒這邊得到幫助,隻能無助地看向和尚:“……大師。”
決非雙手合十:“貧僧回寺廟取僧衣與施主。”
央央細細著聲兒應下了:“勞煩大師了。”
陳蝶兒立即製止:“大師!不勞煩您了!我去取件衣衫來。您是男人,央兒穿您衣服不合適。”
她凶狠狠瞪了陳央兒一眼,無奈又生氣。
若她不去幫著取,陳央兒豈不是要穿著大師的衣服了?
這怎麼行!
她再憋屈再不願,也不能給陳央兒這個機會!
陳蝶兒簡直窩火,想得好好的要隔開兩人,現在卻不得不自己讓開,給他們留下獨處的時間。
十裡地,來回可要花些時間。
陳蝶兒憋火,還對著決非擠出了一個笑臉,取出杏花糕放在石頭上。
“大師,央兒,我去去就回,這杏花糕是我娘新做的,您嘗嘗吧。”
罷了陳蝶兒又瞪了央央一眼,無奈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