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兩儀殿。
短短數十年間,京兆府幾度易手,宮中殿宇樓閣久經失修,又數遭焚毀,已不複當初的宏偉壯麗,宮牆斑駁,廊柱之間隨處可以看到灼燒後留下的痕跡。
李玄貞跟在小黃門身後,緩步踏上長階。
初露的晨曦透過薄雲,傾灑在空曠的廊廡殿台之間,朱紅鬥拱,彩繪飛簷,碧色琉璃瓦上瀲灩著閃碎的流光。
李德在內殿和政事堂的高官密談。
君臣議事,內侍都退到外殿走廊裡,十幾人立在窗檻前站了許久,卻是一聲咳嗽不聞。
李玄貞等了一會兒,內殿傳出沉重的腳步聲。
還不見人影,裴都督的大嗓門先傳了出來:“聖上冒險攻打阿倫氏,是為了以武力懾服其他九部,不是為了送公主和親!她要嫁就嫁!嫁得越遠越好!三千魏軍埋骨冰河才換來和那些蠻族談判的機會,都被她毀了!”
幾道蒼老溫和的聲音打斷裴都督的抱怨,小聲勸他稍安勿躁。
隨後,幾位穿紫色官袍的老者走了出來,個個麵色凝重。
走在最前麵的是宰相鄭瑜。
他一眼看到眼圈青黑的李玄貞,歎了口氣,停住腳步,示意其他人先走。
裴都督罵罵咧咧地邁出門檻,餘光掃到李玄貞,見他麵色憔悴,身上衣衫皺巴,知道他為了朱綠芸被關了一晚上才放出來,嘴巴一張。
“大郎,你——”
剛想罵幾句,旁人猜到他的意圖,立刻扯住他的胳膊,把他拽走了。
鄭宰相站在廊前,等裴都督一行人走遠了,看一眼李玄貞,眼神溫和深邃。
“殿下,福康公主驕縱任性,反複無常,您貴為儲君,以後還是莫要再同她有瓜葛。”
他語氣平淡,就好似閒話家常,卻自有一種歲月沉澱的沉肅威嚴。
李玄貞沒說話。
鄭宰相似笑非笑地搖搖頭,不緊不慢地步下台階。
內侍請李玄貞進殿。
燦爛的日光從半敞的豔青排窗射入內殿,輕攏的錦帳間灑下半明半暗的廓影,鎏金狻猊獸首香爐蹲坐在龍案前,噴雲吐霧,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綠絲鬱金香。
李玄貞入殿,走到龍案前。
案上文書奏章堆疊如山,朱筆、墨硯、筆山、鎮紙、水盂淩亂地擠在角落裡,書匣胡亂堆做一堆,一片狼藉。
李德手裡捧了一卷條陳在看。
大臣的字娟秀工整,字體很小,他不得不眯起鳳眼湊近細看,眼角皺紋密布。
一束光線斜斜地切過他久經風吹日曬的臉孔,烏巾襆頭包裹下的兩鬢白如初雪。
乍一看,大魏開國皇帝就像一位尋常老者,溫和慈祥,垂垂老矣。
等他看完條陳,慢慢抬起眼簾,隻是一刹那,整個內殿浮動的光芒仿佛都彙集到了他的身上。
他坐在那裡,靜靜地看著李玄貞,一語不發,黑得深不見底的鳳眸裡隱有光輝湧動,讓人有種不敢逼視之感。
李玄貞望著自己的父親,不由得想起阿娘生前經常念叨的那些事。
李德是李家庶子,生母為婢,幼時坎坷,不過他生了一張得天獨厚的麵孔,眉目如畫,風流蘊藉。
時人有句話:魏郡李郎,舉世無雙。
李德二十四歲那年,陪同族中長輩出門赴宴,一身普普通通的白袍,彆人穿是寒酸素淨,他穿卻是瓊林玉樹,清朗端秀。
唐家大娘子恰好也在席間,隻看了李德一眼,就再也挪不開視線。
幾年後,李德兵敗如山倒,求到謝家府門前,騎馬走過荊南城下的棧橋,一身半新不舊的素衫,狼狽消瘦,形容枯槁,依然能讓謝家嫡女對他一見傾心。
李玄貞和李仲虔都繼承了李德的鳳眼,但是論起風姿,他們都比不上年輕時的李德。
李德的堂姐曾說,兩個侄子眉眼都有些像李德,不過李玄貞拘謹陰鬱,比李德少了幾分舍我其誰的豪氣,李仲虔則喜怒無常,行事暴戾,沒有李德豪爽之下的溫潤從容。
她還說,李家兒女中,唯有李瑤英一個人不是鳳眼,她最不像李家人,可她天姿國色,倒是最有李德年輕時那種一顧傾人的絕代風華。
年輕的李德讓無數貴女傾慕。
烏飛兔走,一晃近二十載過去,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風霜的痕跡,卻絲毫不損他的容色,隻是將他打磨得更加溫和柔潤。
天生一副讓人恨不起來的好皮相,卻最是冷情冷性。
父子二人對視了片刻。
李德問:“想通了?”
李玄貞不答反問:“聖上已經下旨賜婚了?”
李德眸中閃過一絲失望,低頭展開另一堆卷軸:“朕不能失信於天下,既然朱綠芸執意要嫁,朕便讓她得償所願。”
李玄貞雙手握拳:“假如我不答應呢?”
李德頭也不抬:“璋奴,事關國事,你休要任性。”
李玄貞道:“是國事,也是家事。”
李德抬起頭,鳳眸幽深,目光隱含責備之意:“國事,家事,天下事,何為重?何為輕?區區一女子爾,值得你如此?”
李玄貞沉默了一會兒,臉上浮起諷刺的笑。
“區區一女子爾。”
他重複了一遍,字字啼血。
李德挪開了視線。
當年,李德守約迎娶謝滿願,唐盈突然出現,大鬨婚宴。
李德身著戎裝,看一眼一臉決絕的唐盈,又看一眼庭前那些忠心追隨於自己的部下,麵露遲疑。
軍師出現在他身邊,小聲道:“將軍,李謝兩家盟約已成。”
李德閉了閉眼睛,想起因為他的莽撞而戰死的幾萬魏軍,想起為護送他突圍而慘死刀下的堂弟,想起餓得麵黃肌瘦的將士和謝家盈滿倉庫的糧食。
“區區一女子爾。”
他喃喃地道,轉身牽起謝滿願的手。
年輕時的李德自命不凡,以為自己能夠處理好內宅糾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