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荊南謝家祖墳荒草萋萋的青塚。
忘了雖然自小病弱、依然為平定亂世嘔心瀝血、四處奔走的謝無量。
瑤英沒有忘。
不僅僅因為她是謝家的外孫女,還因為她生於亂世,長於亂世,五歲那年又曾流落在外,見識了太多頃刻之間的骨肉分離、生離死彆。
山河破碎,哀鴻遍野。
瑤英也是在這人命如草芥的亂世之中掙紮求生的一員,她敬佩當年力挽狂瀾的朱氏,敬佩祖祖輩輩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謝家,敬佩身體孱弱亦不滅匡扶社稷之誌的舅舅謝無量。
正是因為有曾經的朱氏先祖,有謝家,有無數個在山河淪陷之際毅然決然站出來,為守護百姓拋頭顱、灑熱血的英雄,才能換來太平安寧,換來百姓的歲月安好。
有人敬仰謝家。
然而更多的人無法理解謝家的祖訓,他們嘲笑謝家祖祖輩輩迂腐愚忠,嘲笑謝家人不懂為自己打算,隻知道帶兵打仗,才會在嫡支子弟和十萬謝家軍全部壯烈後沒落下來,讓謝無量這個世家公子不得不放下身段和商人來往,滿身銅臭。
瑤英曾經想過,假如舅舅謝無量還在人世,她一定會勸舅舅自保,勸他多為謝家籌謀。
因為她隻是個想和親人一起好好活下去的普通人。
謝無量不會聽從她的建議,他隻會一笑而過。
謝家兒郎,不是貪生怕死之輩。
為家國而戰,死得其所。
為天下,為蒼生,為黎民,隻是不為己。
這樣的謝家,已經徹底斷了血脈。
如煙消,似雲散。
十一年後的今天,瑤英站在李德麵前,立在兩儀殿闊朗的大殿之上,一字字道:“聖上,我不是以李家女郎的身份向你祈求憐憫,而是以謝家外孫女的身份向謝家忠於的君王討要一個公道!”
“我阿娘是謝家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我舅舅不求其他,隻希望你能善待與我阿娘,你曾發誓會好好照顧我阿娘,聖上,你做到了嗎?”
字字泣血,擲地有聲。
李德一語不發,靜靜地看著瑤英。
狻猊香爐繼續噴吐著一股股清淡香煙。
瑤英體力不支,身子顫了顫,站穩身子,接著道:“第三筆賬,是我為阿兄討的。”
她嘴角一扯:“阿耶,當年李家族人支持立我阿兄為世子,唐皇後為此和我阿娘相爭,女兒想問您一句話。”
李德的臉色仍舊陰沉如水,鳳眸裡的審視卻逐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驚訝和一些其他的東西:“七娘想問什麼?”
瑤英臉色平靜:“阿耶,從始至終,你是不是從來都沒想過要冊立我阿兄為世子?”
李德怔了怔,神情愈發震驚。
瑤英冷笑:“果然如此。”
她一臉譏諷:“阿耶精於算計,從知道唐皇後和長兄還活著的那一刻,你就認定長兄是你的繼承人,可那時你還還沒有恢複元氣,你得依靠謝家,你怕謝家加害唐皇後,故意冷落唐皇後,讓我阿娘以為你心裡有她。”
這是謝貴妃後來瘋瘋癲癲的原因之一:她以為李德愛過她。
“後來阿耶羽翼豐滿,不需要懼怕謝家了。那時你已經獲得世家的支持,投靠你的寒門和世家之間衝突不斷,我阿兄的外祖是謝家,你故意裝作無法在我阿兄和長兄之間做出抉擇,以此麻痹世家,平衡世家和寒門。”
李德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深遠的考慮,為了大局,他可以犧牲一切,甚至不惜將年幼的李仲虔和少年的李玄貞拖入世子之爭的渾水之中。
瑤英閉了閉眼睛:“可憐我阿兄一直以為阿耶曾真的對他寄予厚望,為了得到阿耶的一句誇獎,他天天苦讀詩書,勤練武藝……原來他白擔了虛名……”
李仲虔一直以為他和李玄貞的世子之爭導致了唐氏的死,從而使得李德厭惡他和謝貴妃,年少的他為此消沉痛苦,卻不知這一切都不過是李德的計策!
帝王心術,冷酷至斯。
前朝朱氏滅亡於世家之手,李玄貞一直忌憚世家,從未真正信任世家,為了打壓世家,連唐氏和李玄貞都成了他手中的棋子。
他這一生隻愛過唐氏一個女子,他愛她,敬她,也利用她。
後宮裡那個出身卑微的榮妃,也是李德的一枚棋子,他的後妃大多是世家女,榮妃那樣的人就是用來平衡後宮的。
瑤英立在龍案前,目光落在李德斑白的鬢發間。
“李德,身為你的兒女,是我和阿兄這一世最大的悲哀。”
李德淡淡一笑,似乎是自嘲,又似乎是不在意。
瑤英並不在意他的反應,“為君王者,可以冷酷無情,可以不擇手段,可以厚顏無恥,可以用殘暴的手段達到他的目的,隻要他能讓百姓信服,能維護長治久安的統治,能讓治下百姓吃得飽穿得暖,他就不用擔心被人推翻。”
“前朝朱氏急於擺脫世家的掣肘,試圖以改革吏治、提拔寒門、大力推舉科舉製來打壓世家,結果被世家架空,末帝是昏君,激化矛盾,挑起戰爭,導致民不聊生,各地起義不斷,但是真正滅亡朱氏的是反叛的世家。”
若不是因為各地雄踞一方的世家豪族紛紛起義,末帝怎麼會被迫南逃,最後死於叛臣之手?
瑤英望著李德:“阿耶,你和謝家達成盟約的那一刻,就已經想好了該怎麼打壓謝家。就算沒有唐皇後,我阿娘還是會被你冷落,我阿兄注定得不到你的喜愛。”
李德收起似笑非笑的神色,半晌沒有吭聲。
瑤英對上他看不出喜怒的深沉目光,眸光如一池靜水:“聖上,這些賬,您打算怎麼還?”
一道明耀的光束漫過直欞窗,落進幽暗的大殿裡,籠在瑤英身上。
似靜夜沉沉,浮光靄靄,滿樹梨花綻放在月光溶溶的夜色之中。
人間天上,銀霞通徹。
李德看著瑤英,忽然想起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