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
一座巍峨的關隘雄踞在通往主城的大河東側, 綿延近兩裡、高達幾丈的城牆威嚴聳立, 扼守著通向中原的要道。
正是薄暮時分, 城中炊煙嫋嫋, 高塔上的守關將士打著哈欠輪換交班,忽然瞥見西邊平原上塵土飛揚,十幾騎快馬披著溶溶暮色飛奔而至,立刻撲到瞭望台前, 吹響號角。
嗚嗚的號角聲中, 外城城門開啟,前不久抵達涼州的都尉秦非迎上前,看到馬背上奄奄一息的李玄貞, 大吼:“怎麼回事?”
太子的親兵滾下馬背:“我們在回城路上遇到伏擊了!”
秦非心急如焚, 背起臉色蒼白的李玄貞, 大步衝進堂中:“伏擊你們的人是誰?”
親兵搖頭:“看不出他們的路數, 可能是何氏的殘兵。”
涼州的殘餘勢力還未被剿滅, 雖然葉魯可汗手刃了何氏首領,何氏族人仍然暗中潛伏, 以待時機。
軍醫很快趕到, 李玄貞後背中了幾箭,又連夜馬上疾馳,傷口慘不忍睹, 不過好在天氣冷, 還沒有潰爛, 而且箭上的毒液是很常見的毒, 不難救治。
秦非頓足道:“好端端的,殿下去葉魯部乾什麼?”
太子平時嚴謹,發起瘋來卻是不管不顧,比如隻帶幾個親兵和葉魯可汗一起前去葉魯部。
親兵抹了把汗,答道:“葉魯可汗的義子彆木帖盛情邀請,說請殿下去葉魯部觀禮,還說要和殿下一醉方休,殿下推卻不過才去的。”
李玄貞和葉魯可汗協同作戰,期間彆木帖好幾次提起可汗即將迎娶文昭公主。起初李玄貞並不理會,但是當葉魯可汗啟程回部落時,他突然改了主意,答應彆木帖的邀請,跟了上去。
秦非眉頭輕擰:難道太子因為錯過了文昭公主的出嫁,所以特意趕去觀禮?
太子不是一直很討厭文昭公主的嗎……
軍醫為李玄貞上了傷藥,秦非怕夜裡發生什麼意外,守在李玄貞床榻旁,不敢合眼。
半夜,李玄貞發起高熱,滿口胡話。
秦非擰了帕子給李玄貞擦臉,聽到他嘴中一遍遍的叫嚷,呆了一呆,滿臉驚駭之色,手裡的帕子掉進銅盆,濺起一陣水花。
床榻上的李玄貞突然挺起身子坐了起來,披頭散發,雙眼赤紅,裸露在外的背肌上傷痕累累,宛如厲鬼。
秦非嚇了一跳。
李玄貞光腳翻下榻,跌跌撞撞地衝出屋子。
“我不後悔!”靜夜中,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像絕望的嘶吼,“我不後悔!”
秦非回過神,抄起屏風架上的衣裳,噔噔蹬蹬跟下樓:“殿下!”
李玄貞上身赤著,長發披散,渾身上下隻穿了一件薄薄的紗褲,赤腳踏過深及腳踝的雪地,撲向一個值夜巡回的士兵,將人拉下馬,自己翻身爬了上去,一踢馬腹,竟冒雪奔了出去!
秦非急得直跺腳,搶了匹馬跟上去。
李玄貞騎馬衝出門樓,直奔西邊方向而去。
北風刺骨,秦非騎在馬背上,凍得瑟瑟發抖,李玄貞沒穿衣裳,卻像沒事人一樣迎風飛馳,長發被狂風卷得淩亂,渾身皮肉凍得青紫,神情狀若瘋癲。
秦非催馬上前,趕上李玄貞,伸手控住他的韁繩,等李玄貞的馬放慢速度,立刻飛身上前,抱著李玄貞滾下馬。
噗通幾聲,李玄貞滾落馬背。
他仰麵躺在冰冷的雪地上,望著夜空中高懸的明月,癲狂的神情仿佛緩和了下來。
“阿月……”他伸手對著冰冷的空氣抓了抓,背上的傷口溢出鮮血,“你為什麼是謝滿願的女兒?”
……
那年三月,春筍怒發,柳嚲鶯嬌,他也是和現在這般身受重傷。
軍醫告訴他,隻有赤壁那位神醫可以治好他的傷。
李玄貞偽裝成求醫的南楚人,孤身一人去了赤壁,到了碼頭,船緩緩靠岸,岸邊一個少女含笑看了過來。
少女年紀不大,粉妝玉琢,嬌俏明媚,迎風站在那裡,笑意盈盈,雙眸似一對明亮的月牙。
一刹那間,李玄貞恍惚覺得,眼前的少女似曾相識。
明明是第一次見,他心底卻有種和少女很親近的感覺。
就像雪夜獨行中忽然看到一簇搖曳的火苗,一鍋咕嘟咕嘟翻滾的湯粥,暖意盈滿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
李玄貞從來沒有過那樣的感受,心裡覺得異樣,臉上卻不露出,徑自去神醫家求藥。
第二天,赤壁下了場急雨,他傷勢加重,起不了身,躺在神醫屋外廊下,渾身濕透。
昏昏沉沉間,一雙白淨的小手伸了過來,扶他起身,把他拖進長廊裡避雨,捧起一碗滾燙的藥送到他唇邊,喂他喝下去。
李玄貞意識模糊,直到兩天後才徹底清醒。
碼頭上見過的少女在廊下踢蹴鞠,看到他醒了,一個漂亮的踢腿踩住蹴鞠,頰邊一對甜甜的笑靨,“兄台,你醒啦!”
她每天給李玄貞送藥,看他一個人孤零零可憐,偶爾會分些吃食給他。
直到一個月後,李玄貞才開口問她:“你叫什麼?”
少女輕笑:“我叫阿月。”
李玄貞心中默念了幾遍,心道,這名字當真很適合她,皎皎若明月。
阿月反問李玄貞:“兄台叫什麼?”
“我姓楊。”李玄貞想了想,“楊長生。”
楊是偽裝的姓氏。
長生奴,是唐盈給他的名字。
他本以為母親不在了,以後不會再有人這麼叫他,然而當少女笑著喚他長生哥哥時,他忽然覺得,或許他這一生並不會一直孤獨下去。
在赤壁的歲月就像一場夢。
夢裡他是楊長生,認識了一個叫阿月的少女,他聽她講述她有一個世上最好的兄長,嘴角一撇。
阿月若是他的妹妹,他一定千疼萬寵,舍不得讓她皺一下眉頭,更不會把她一個人留在赤壁不聞不問。
他頭一次有種不服氣的感覺,像個普通的自命不凡、意氣用事的兒郎,暗暗地想和阿月的哥哥比一個高低,他會是一個更完美更強大的兄長。
回魏郡的船上,他驚訝於他們可能是同鄉,沒有深想,直到阿月站在船頭,驚喜地指著岸邊身騎駿馬的青年。
“長生哥哥,那個騎黑馬的就是我阿兄!”
她話音未落,看到李仲虔不遠處打著唐家旗幟的隨從,呆了一呆。
李玄貞不知道那一刻李瑤英心裡在想什麼。
他隻知道當他認出李仲虔時,腦子裡嗡嗡一片響,仿若無數個轟雷在耳邊炸響。
仿佛所有人都在嘲笑他。
痛苦,憤怒,絕望。
仇恨。
她騙了他!
她是謝滿願的女兒,李仲虔的妹妹!
上天和他開了一個多麼大的玩笑……母親死後,第一次讓他感受到溫情,讓他忍不住想要親近、想要好好照顧的少女,竟是仇人之女。
他這一生,注定為複仇而活。
母親燒毀的麵容浮現在他麵前,“殺光他們!殺光他們!”
那一瞬間,從前的好感儘數化成洶湧澎湃的滔天恨意,在他心底燒起熊熊大火,他覺得憤恨,羞恥,屈辱。
他的憤怒無法紓解,他恨不能殺了她!
這樣她就永遠是他認識的阿月,他們可以永遠停留在那段歲月裡。
李玄貞雙眼浮起血紅寒光,額邊青筋凸起,扼住了瑤英的喉嚨,掐得緊緊的。
瑤英怔怔地看著他,試圖掰開他冰冷的手指。
他手上用力,毫不留情。
她看著他血紅的鳳目,“長生哥哥……”
……
風雪彌漫,沉寂的夜色裡仿佛回蕩著幾年前那一聲似歎非歎的呢喃:長生哥哥……
李玄貞仰躺在雪地上,渾身顫抖,鳳眼赤紅,如困獸般大吼:“彆那麼叫我!彆那麼叫我!”
秦非站在一邊,無措地道:“殿下……”
難怪太子這幾年反複無常,原來他和七公主之間有著那樣的一段過去。
李玄貞轉頭看秦非,目光發直,忽然猛地撲上前,拽住他的衣袖:“我阿娘死的時候,李瑤英還沒有出生……她沒出生,她不算,對不對?”
秦非喉嚨哽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李玄貞哈哈大笑,清俊的眉眼透出幾分猙獰,自顧自地接下去:“阿娘沒提過阿月的名字,她不算,她不算,她不算我的仇人!”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我錯了,我去接她,她不算!”
秦非攔住笑得古怪的李玄貞:“殿下……葉魯可汗不會放人的。”
李玄貞鳳眸大張,墨黑的眼底燃燒著兩點灼灼亮光:“那我就把她搶回來。”
秦非歎口氣:“您搶得回來嗎?”
李玄貞腳步頓住。
是啊,搶不回來,他衝動之下應邀前去葉魯部,身邊隻有幾個親兵,根本沒有能力帶她回來。
即使帶回來了,李德也會再次把她送出去。
如今的局麵都是他造成的。
要不是他使計讓葉魯可汗在佛誕法會上見了她一麵,可汗不會主動提出以涼州為聘禮,李德就不會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假如沒有李德下旨賜婚在前,李仲虔出事的時候,她不用拿這個來做交換。
李玄貞眼中的火光一點一點熄滅下去,重歸於無邊岑寂。
他神情呆滯,往前走了兩步,背上傷口隱隱作痛,心口疼得更加厲害,撲通一聲,倒在雪地上。
秦非長歎一口氣,扶起他送回馬背上,帶他回房。
剛回到門樓處,巡守士兵捧著一封信衝了上來:“殿下,信!”
秦非看一眼一臉麻木的李玄貞,道:“先送去長史那裡。”
士兵急道:“這信是從西邊送來的!那個胡人說是文昭公主讓他來送信的!十萬火急,不能耽擱!”
秦非一愣,還沒開口,馬背上的李玄貞突然一動,伸手拽走士兵手裡的信。
他雙手不停哆嗦,試了好幾次才展開信。
黯淡的火把光亮籠下來,他就著微弱的火光看完信,臉色陡然一沉。
“各處警戒!派出哨探!”李玄貞挺直脊背,不顧背上的傷口,飛快發號指令,“給各處崗哨示警,立刻鎖關!緊閉城門!不管是誰來叫門,一概不理!”
“傳令下去,各部堅守!”
“有怯戰者,斬!”
吩咐完這些,李玄貞叫來自己的親兵:“你們速去葉魯部接文昭公主回來!”
門樓裡的士兵們呆愣了片刻,齊聲應喏,分頭去執行命令。
低沉的號角聲嗚嗚地吹了起來,穿透茫茫風雪,從關隘向南北兩側發布信號,各處關隘立即響應,號角聲響徹天際。
氣氛肅殺。
秦非緊跟在李玄貞身後,衝上瞭望台。
李玄貞臉色凝重,和剛才癲狂的樣子判若兩人,匆匆穿上衣裳,長發隨意一束,立在城牆角落的高塔處,眺望西邊、北邊漫漫無際的雪原。
彆木帖居然是海都阿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