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章合更(2 / 2)

嫁給一個和尚 羅青梅 22940 字 8個月前

不同的語言,同樣的絕望。

她驀地想起五歲那年,麵對黑壓壓的敵軍,謝、李兩家的親兵牢牢地守在她跟前,一個接一個倒下,她躲在屍山之下,直到李仲虔找了過來。

也不知道阿兄怎麼樣了。

想到李仲虔,瑤英忽然覺得心裡很平靜,大難當頭,好像也沒什麼好怕的。

親兵們的頭巾被擠散,迥異於西域諸胡的長相很快引起山丘上黑甲騎士的注意。

一道審視的目光落到瑤英身上。

瑤英抬起頭,隔著哭泣的人群,迎著海都阿陵鷹隼般銳利的視線看過去,輕紗覆麵,隻露出一雙眼睛。

海都阿陵目力過人,認出那幾個親兵,再看到這雙秋水瀲灩的明眸,反應過來,勃然大怒。

漢女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她不是應該待在營地裡的嗎?

海都阿陵麵色陰沉如水,彎弓連拉,嗖嗖又是幾箭破空而至,瑤英身旁幾個胡商紛紛倒下馬背,轉眼就被馬蹄踏得慘不忍睹。

親兵們擋住瑤英:“保護公主!”

瑤英收回視線,不再看海都阿陵一眼。

海都阿陵淡金色的眸子裡騰起狂怒之色,再次拉弓。

一聲低沉的號角聲忽地響起。

海都阿陵起初沒有注意,直到又一聲號角聲傳來,他手上的動作一停,怒意斂去,機警地抬起頭。

他偷襲大道上的王庭商隊,特意下令讓甲士們掩藏蹤跡,誰吹響號角的?

號角聲停了一下,接著又是一聲,一聲聲號角聲從四麵八方湧來,彙集到一處,響徹天際。

震得所有人心頭發顫。

不止他們的心臟在發顫,腳下的大地好像也跟著顫抖起來,號角聲嗚嗚吹著,聲浪齊聚,如同海嘯雷鳴同時轟隆炸響,回蕩在茫茫無涯的天地之間。

彌漫在山穀中的沙塵忽然蕩開來,號角聲越來越近,聲音也越來越低沉,風中隱約有旌旗獵獵飛揚聲。

瑤英身旁的商人們呆了一呆,臉上神情似哭似笑。

有人小聲抽噎,更多的人忽然放聲嚎啕大哭。

瑤英順著胡商們的視線看去,一麵雪白旗幟緩緩出現在對麵山丘上,白地卷草金紋,高貴,聖潔。

剛剛看到旗幟一角,山坡上的黑衣北戎甲士立馬露出驚惶之色,紛紛往山穀後退。

霎時,北戎人氣勢全無。

海都阿陵臉色黑沉,眼神示意部下穩住隊形。

部下無奈,甲士們已經嚇得心驚膽戰,隻想離那麵旗幟遠一點,馬匹下坡控製不住速度,隊形怎麼可能還維持得住?

遠處山丘上,雪白旗幟迎風舒展,黑衣北戎甲士組成的隊列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撕成兩半,甲士們甚至沒有看一眼海都阿陵,順從地撥馬讓出道路。

瑤英慢慢睜大眼睛。

煙塵再度漫卷而起,幾乎遮天蔽日。

一道道流淌的曲線在沙丘間緩緩移動,光影交錯,好像山丘在浮動。

瑤英細看,發現那些曲線由無數身穿不同服色的騎兵組成。

成百數千個肩寬體壯、身著輕甲長袍的騎兵從不同方向緩緩靠近山丘,人數眾多,密密麻麻,旌旗飄揚,隊列龐大,雖然沒有人縱馬疾馳,馬蹄聲彙聚在一起,仍然如雷鳴轟響,大地震顫。

眨眼間,漫山遍野都是輕甲騎兵。

他們並沒有怒吼,也沒有狂奔,隻是緩緩地馳近。

隨即,一支身著藍衫白袍、甲胄精美的騎兵簇擁著一麵雪白旗幟越眾而出,走在隊伍最前麵的,是一個身騎白馬的男人。

數千道視線如潮水般湧向男人。

男人麵容平靜,控馬徐行,不緊不慢地馳到山丘上,絳赤色袈裟隨風輕拂。

山穀裡的胡商屏息凝神,仰望著男人,目光狂熱。

隨著一人下馬跪地,一個接一個胡商滾落馬背,匍匐在馬蹄之間,朝著男人叩拜。

“佛子來了!佛子來了!”

男人淡淡瞥一眼山穀,一雙如琉璃般深邃的碧綠色眼眸,眸光極清極淡,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神祗從雲端俯瞰大地,帶著一種以萬物為芻狗的淡然和冷漠。

胡商們激動得語無倫次。

被迫後退的北戎騎士臉上也都露出畏懼崇敬之色,呆呆地仰望著男人,悄悄收起手中武器。

山穀中,瑤英也怔怔地望著男人的臉出神。

這是個難以用言語來描繪其相貌的男人,五官深邃,神清骨俊。

瑤英忽地想起謝滿願念過的一句:相如秋滿月,眼似淨蓮華。

這是文殊菩薩讚歎阿難陀相貌的話。

阿難陀,佛陀釋迦牟尼的堂弟和弟子。傳說阿難陀姿容俊美端正,光淨如明鏡,因此雖然是個出家的僧人,卻總有婦人心折於他的容顏,屢屢誘惑,他意誌堅定,終生不曾破戒。

瑤英突然明白為什麼西域的人深信曇摩羅伽是阿難陀的轉世化身。

生得如此莊嚴而美麗、聖潔而高貴,一襲絳赤袈裟,讓他穿出了出塵絕世的風華。

這樣的人,確實不像塵世中人。

海都阿陵是一柄剛出鞘的寶劍,渴飲人血,陰氣森森,氣勢駭人。

佛子曇摩羅伽不是劍,也不是刀,他不像任何一種武器,周身上下並無一絲淩人的殺意,身姿瘦削修長,朗朗如清風,皎皎如冷月。

他溫和斯文,臉色蒼白,略帶病容。

但他身後跟隨的千軍萬馬卻全都甘願馴服,隻要他一聲令下,他們會立刻撲向他手指的任何一個地方,將他的敵人撕得粉碎。

這種柔和而無形的壓迫令人窒息。

北戎甲士心神晃動,再次後退。

海都阿陵環顧一圈,見自己已經被重重包圍,而部下顯然也喪失了鬥誌,冷笑:“法師是要和我北戎宣戰嗎?”

曇摩羅伽垂眸,看著海都阿陵,“北戎王子,你在捕殺我的臣民。”

他說胡語的語調聽起來非常有韻調感,聲音清朗,如玉石相擊。

海都阿陵撒開長弓,“這是誤會,我無意傷害王庭的臣民。”

他擺擺手,示意屬下退開。

北戎甲士早就嚇得六神無主,見狀,立刻四散退開。

山穀裡的胡商逃過一劫,高興得手舞足蹈,又對著曇摩羅伽拜了幾拜,相互攙扶著起身,爬上馬背,陸續爬上山丘。

瑤英和親兵混在胡商當中,正準備一起離開,海都阿陵忽然指了指她。

“法師,此女是漢人,是我從中原帶回來的奴隸,並非王庭的臣民,她潛逃至此,我才會一路帶兵追捕,我可以帶走她吧?”

瑤英渾身冰涼。

山丘上的曇摩羅伽看都沒看瑤英一眼,已經撥馬轉身。

海都阿陵看著瑤英,眼神比山巔經年不化的雪還要冰冷。

瑤英汗出如漿,被他的眼神看得幾乎喘不上氣。

海都阿陵身體壯健,一直活到七老八十,他在西域一天,她就無法回到中原。

她得想個法子擺脫他,不然一輩子都彆想逃開這個男人的陰影。

眼看北戎甲士撲了上來,瑤英心一橫,朝著曇摩羅伽清冷的背影喊了一聲:“羅伽!”

曇摩羅伽還沒什麼反應,離他最近的兩個輕甲騎士立即變色,回頭怒視瑤英。

瑤英掀開臉上的麵紗。

騎士們愣了片刻,這漢女怎麼如此美貌……

不對,這個漢女怎麼會知道師尊的名諱!

瑤英眼角餘光觀察海都阿陵的神色,硬著頭皮又喊了一聲:“羅伽,我見過你。”

她欲言又止,眼角飛紅,風情無限。

雖然沒說什麼,這欲語還休的模樣更讓人遐想聯翩。

輕甲騎士臉上頓時漲得通紅,厲聲清喝,讓瑤英後退。

山坡上馬蹄噠噠響,海都阿陵騎馬追了過來。

開弓沒有回頭箭,瑤英心計飛轉,乾脆摘下頭巾,拔高嗓音,朗聲道:“我不是海都阿陵的奴隸,我乃中原魏朝嫡出的文昭公主,魏朝沃野千裡,國力強盛,我父是大魏皇帝,我兄長是衛國公,擁兵百萬,猛將如雲。”

“我曾見過法師一麵,一見傾心,念念不忘,千裡迢迢遠赴西域,隻為能嫁與法師為妻。我隨行帶來農書、法典、營造工技典籍千餘部,經書千餘卷,釋迦佛像、珍寶百餘箱,黃金萬兩,願能服侍法師左右,與王庭永結同好。”

這下不止輕甲騎士勃然變色,遠近山丘上的騎士也全都目瞪口呆地看著瑤英,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居然有人當眾向他們的王求婚?

雖然嫁妝很豐厚……但是誰不知道他們的王自幼出家,是名滿西域的得道高僧?

輕甲騎士怒斥:“漢女,我們王是出家人!”

漢女厚顏無恥,居然褻瀆他們的佛子!

無數道譴責的目光鋪天蓋地罩下來,像一把把刀子,瑤英頭皮發麻。

正是因為曇摩羅伽是個意誌堅定、慈悲為懷的出家人,她才敢說出這種話。

她不能再東躲西藏下去,得先絕了海都阿陵的心思,再謀求一個永絕後患的法子。她是大魏公主,隻要大魏在一天,她就能為自己找到盟友。

即使現在的她身邊隻有幾個親兵。

今天的求婚不會困擾曇摩羅伽太久,更不會傷及曇摩羅伽的顏麵和清譽,她還給出了報酬——和魏朝結盟,金銀財寶,佛經典籍。

假如他還想要其他東西,她可以儘力滿足他的要求。

但願身為君主的曇摩羅伽能聽懂她的話外之音。

瑤英心中有了計量,按下羞恥,緩緩地道:“不管法師是什麼身份,我對法師一片真心。”

兩個騎士一臉驚愕,腦瓜子飛快轉動,絞儘腦汁想了半天,想出一句非常有力的斥責:

“你不要臉!”

瑤英望著曇摩羅伽出塵的背影,臉上神情凝重,心道,閻王爺就在一邊看著,臉麵這種東西,她可以舍掉。

“法師是修行之人,我是俗世之人。”

瑤英像模像樣雙手合十。

“我願效仿摩登伽女,為法師出家修行,再看因果。”

輕甲騎士怔了怔,麵麵相覷。

他們聽過摩登伽女的故事。

阿難陀年輕時俊美非常,有個叫摩登伽女的女子傾慕於他,執意要嫁給他為妻。阿難陀擺脫不得,求助釋迦牟尼。

釋迦牟尼不慌不忙,告訴摩登伽女,阿難陀是修行之人,她想嫁給他為妻,必須先修行滿一年。

摩登伽女欣然同意,歡歡喜喜地做了比丘尼,每天認真修行,漸漸幡然醒悟,認識到五欲執迷之苦。

她誠心向釋迦牟尼懺悔自己的執迷不悟,得到點化,看破紅塵,斬斷情絲,證得阿羅漢果。

這樁情愛糾纏,最終化為千年美談。

輕甲騎士交換了一個眼神。

世人傳說佛子是阿難陀的化身,剛好就來了一個為了嫁給佛子自願出家修行的大魏公主,難道這一切都是佛陀對佛子的考驗?

不管怎麼說,這個美貌的漢女能想到以出家來證明她對佛子的真心,說明她是真的仰慕佛子。

騎士冷哼一聲。

瑤英將白袍騎士緩和的神色儘收眼底,心裡緩緩地吐了一口長氣。

曇摩羅伽十多年來靠著佛子的名聲統治王庭,阿難陀化身之說果然深入人心,隻要她的做法神化曇摩羅伽,把他和阿難陀作對比,這些騎士就會自然而然地接受她的說法。

這樣一來,她今天當眾求婚隻會讓曇摩羅伽的聲望更上一層樓。

曇摩羅伽完全不需要理睬她,她願意豁出臉麵當一個癡戀和尚的怨女——隻要能活下去,這點犧牲不值一提。

瑤英心裡盤算,越想越覺得這個辦法皆大歡喜,還沒來得及去看曇摩羅伽的反應,身後馬蹄踏響。

海都阿陵粗厚的臂膀已經靠近過來,攬住了她的腰。

“滿口胡言!”

他神情陰惻惻的,勾起瑤英,抱她上馬,壓低聲音,“看來這些天我還是對公主太客氣了,等回到營地,我讓公主見識見識我在床上馴服女人的手段。”

海都阿陵喜歡馴服女人,尤其喜歡李瑤英這種絕色美人。

若在以往,他忍不了一個月就會和女人**,然後棄若敝帚。但是這次他很耐心,他發現李瑤英偶爾的主動溫順讓他更加有征服感,就像訓練一隻鷹,一千隻鷹裡才能熬出阿布那樣的神鷹,這個女人值得他的耐心。

他的忍耐換來的卻是決絕的背叛,她竟敢當著他的麵說喜歡一個僧人!

海都阿陵掐住瑤英細若楊柳的腰肢,伏曼那個蠢貨有句話說對了,她身上的衣裙應該被狠狠地撕開。

瑤英被扭住雙手,掙紮不得,萬眾矚目之下,這個男人居然直接擄走她!

她聽見親兵和謝青怒吼的聲音,聽見王庭騎士小聲議論的聲音,心急如焚。

“放開她。”

無數聲音中,一道清朗的聲音輕輕地道。

這個聲音像是從九天之上飄下來的,很冷,很輕,但刹那間,所有其他聲音都消失了。

隻剩下這道聲音。

海都阿陵愕然抬起頭。

曇摩羅伽勒馬立在山丘高處,絳赤色袈裟被風吹得鼓起,現出手腕上一串色澤黯淡的菩提持珠,碧色眼眸微垂,目光落在瑤英身上,不悲不喜。

不食人間煙火的佛子也被李瑤英哄住了?

不可能,他不僅是君主,還是僧人,怎麼可能被一個小娘子哄得團團轉?

海都阿陵不禁懷疑:難道李瑤英說的是真的?

趁他愣神,瑤英掙脫開他的束縛,跌下馬背,顧不得身上的擦傷,立刻爬起來,朝著謝青幾人跑過去。

海都阿陵冷笑了一聲,伸手抓瑤英。

空中忽地響起幾聲嘯叫,一隻凶猛的蒼鷹俯衝而下,利爪狠狠地抓向海都阿陵,頓時皮開肉綻。

盤旋在附近的白隼立刻飛過來護主,蒼鷹毫不畏懼地展翅迎擊,兩隻大隼在高空中撕咬了一陣,不一會兒,白隼發出一聲清戾,拍打著受傷的翅膀落到海都阿陵沒受傷的那隻胳膊上。

海都阿陵暴怒,怒視曇摩羅伽。

曇摩羅伽手持菩提珠,袈裟獵獵飛揚,輕聲道:“文昭公主是聖城的客人。”

海都阿陵怒道:“曇摩!她是我抓來的女奴!你已經和我叔父訂立盟約,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犯得著為了一個女奴和我北戎交惡嗎?”

曇摩羅伽抬起眼簾,眸光燦燦。

“我,是聖城的王。”他看一眼海都阿陵,“北戎若對盟約之事有異議,讓北戎可汗來找我。”

言罷,撥馬轉頭。

藍衫白袍的騎士立馬緊跟上去,簇擁著他離開。

其他騎士護送著胡商百姓爬上大道,瑤英一行人也在其中,曇摩羅伽說她是聖城的客人,騎士對她的態度立刻熱絡客氣了很多。

海都阿陵看著瑤英的身影消失在密密麻麻的王庭騎兵中,怒不可遏,一扯韁繩就要追上去。

部下立刻攔住他:“大王,今天我們隻是來試探王庭……”

瓦罕故意在訂立盟約後派出海都阿陵截殺商隊,看曇摩羅伽是忍氣吞聲還是帶兵來救,以此來試探聖城的兵力。

從剛才那漫山遍野的甲衣騎士來看,幾大氏族仍然忠於曇摩羅伽。

這個時候,他們不能撕毀盟約。

海都阿陵淡金色的眸子裡滿醞怒氣和屈辱,雙手緊握成拳。

那個漢女竟然就這樣從他眼皮子底下跑了!

她以為投靠那個和尚就高枕無憂了嗎?

他看上一個獵物,一定要玩儘興了才行,絕不能就這麼拱手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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