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禪室灑掃潔淨,庭院四角長了幾株沙棗樹,鱗片脫落的枝條上擠滿銀白色的花朵,累累如珠,日光傾瀉而下,蓊鬱的枝葉泛著淡淡的光澤。
曇摩羅伽沒有回頭,潔白修長的手指繼續翻動經書,身著袈裟的背影清臒蒼勁。
“什麼事?”
他輕聲問。
阿史那畢娑跪在門外,遲疑了一下,臉上微紅,抬頭挺胸,一字字道:“王,我喜歡大魏的文昭公主,她美麗,堅韌,勇敢,我仰慕她,想保護她,讓她每天都能無憂無慮地歡笑。”
有風拂過庭院,沙棗樹綴滿花朵的枝條輕輕搖曳,送出縷縷淡香。
曇摩羅伽沉默了一會兒,眼眸微垂:“畢娑,文昭公主是大魏的公主,不是王庭的公主。”
畢娑笑了笑:“我知道,文昭公主不是王庭的公主,王,我並不是來請求您為我賜婚……我此來是想要獲得您的準許。”
他停頓了一下,望著曇摩羅伽的背影,神情鄭重。
“王,您允許我喜歡文昭公主嗎?”
曇摩羅伽翻動經書的動作停了下來。
畢娑接著道:“文昭公主畢竟是以效法摩登伽女為由留在王庭的,雖說王是佛子,早已跳脫七情六欲,了生死,斷離欲,不會為公主所打動,可是臣尊敬王,所以還是鬥膽問一句……王,臣能喜歡公主嗎?”
曇摩羅伽手指轉動手中持珠,道:“畢娑,你不該問我。”
畢娑一怔,隨即苦笑。
是啊,他不該來問羅伽,文昭公主不是待價而沽的珍寶,她是個活生生的人,若他真心喜歡文昭公主,哪怕王不同意,他也該鼓起勇氣去追求。
他看著曇摩羅伽,道:“臣明白了。”
曇摩羅伽垂眸,繼續看經書:“文昭公主年幼,流落域外,朝不慮夕,畢娑,不得輕慢於她。”
畢娑回過神,以頭觸地:“臣立誓,絕不會因為仰慕公主而做出任何輕慢公主之舉,更不會趁人之危,仗著身份逼迫公主,若有違此誓,但憑王處置!”
他等了一會兒,抓起佩刀,退出禪房,站在門檻邊,回頭凝望曇摩羅伽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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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尊臨終前說過,羅伽塵緣未斷。
以前,畢娑沒把這句讖語當回事,當他見到明豔動人的文昭公主、和公主朝夕相處了幾天後,師尊的囑咐一次又一次在他的腦海裡回響。
他怕師尊的話成真。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羅伽和彆人不一樣,他若是動了心,識得情愛滋味……
畢娑麵色凝重。
身後一串腳步聲響,般若鬼鬼祟祟地挨上來:“阿史那將軍,您真的仰慕文昭公主?”
畢娑點點頭,聲音響亮:“不錯,我愛慕公主,此心昭日月!”
言罷,轉身離開。
般若目送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沙棗樹畔,興奮得直搓手:阿史那將軍風流倜儻,十三歲時就能哄得貴族家的小娘子們芳心暗許,這些年將軍的風流韻事從來就沒斷過。這下好了,他喜歡上了文昭公主,王終於可以擺脫公主了!
風呼呼吹過空曠幽涼的長廊,湧進禪室,案上的書頁被風卷起,曇摩羅伽低頭默讀經文,袈裟拂過長案,窸窸窣窣響。
半個時辰後,長廊裡再次響起腳步聲。
緣覺立在門外,抱拳:“王,沙城那邊的人傳回訊息,海都阿陵王子沒回北戎。”
北戎沒有固定的都城,瓦罕可汗的營帳遷移到哪裡,北戎牙帳就在哪裡。北戎和王庭訂立盟約後,瓦罕可汗的病情果然好轉,一時之間天譴之說甚囂塵上,曇摩羅伽的名望更上一層樓,瓦罕可汗當機立斷,決定遷回伊州,以免軍心渙散。海都阿陵出使王庭,按行程算這時候應該回北戎了,那邊的牧民卻並未看到他的身影。
曇摩羅伽麵龐沉靜,手指摩挲持珠:“王宮各處加強警戒。”
緣覺應喏。
……
王庭白天酷熱,夜裡寒涼,清冷月光傾灑而下,像鋪了一地的冷霜。
屋中一星如豆燭火搖曳,瑤英和親兵坐在氈毯上商量安置沙州、瓜州漢民的事。
她前些天讓謝青弄了沙盤,堆疊出西域北道的大概地勢,講解給謝衝幾人聽:“西域多荒漠,商道依靠綠洲這條狹長的地帶而建,沿途設有驛站,因為戰亂的緣故,很多驛站都荒廢了,掌握商道的胡商往往能控製一地貿易,和他們打交道的時候,你們的眼光要放長遠點,寧可多讓出些盈利,也要和他們合作。如果能在王庭站穩腳跟,以後我們就能救助更多人。”
謝衝幾人認真聆聽,問:“公主,我們以後要跟著胡商做生意嗎?說起帶兵打仗,我還能吹噓幾句,做生意,我一竅不通……”
瑤英看他一眼,道:“如今西域兵禍連連,很多靠商道繁榮的小部落都衰亡了,這種時候還能夠來往諸國的商隊背後都有武裝支持,你們要學的是怎麼和他們打交道。他們消息靈通,說不定能幫我們傳遞消息。”
戰亂中的西域商人往往和各個部落有緊密的聯係,靠金銀財寶拉攏大的貴族,影響當地局勢,方便他們展開貿易,這些人甚至能調動軍隊。
謝衝明白了一點,連連點頭應是,笑道:“隻要公主不讓我管賬目就行!”
謝鵬白他一眼:“讓你管賬目?那我們就等著喝西北風吧!”
其他人笑成一團。商討到半夜,眾人告退。
謝青留了下來,拿出前幾天瑤英給她的兵書:“公主,我全都看完了。”
全字咬得有點重,不難聽出其中的驕傲。
瑤英哭笑不得,這是很值得驕傲的事嗎?
“阿青,這些兵書是給你好好研究的,你留著多看幾遍,不用還回來。”
謝青喔一聲,收回兵書。
瑤英小聲說:“阿青,正好我們在王庭,你遇到看不懂的地方,可以找畢娑他們請教,雖然兩國兵書不同,道理卻是相通的。”
謝青頷首。
她天生神力,自幼和家中兄弟一起練武,不過因為她是女子,父親始終沒教她排兵布陣,她從前也沒想過上戰場,隻想當一個稱職的護衛,現在他們流落在外,親兵都聽她的指揮,公主讓她學兵法,那她就好好學。
公主從來沒有因為她是女子之身而用異樣的眼光看她,沒有偏心也沒有獵奇,仿佛在公主眼裡,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她不能辜負公主的信任。
謝青收起兵書,看著窗前如水的月光,忽然問:“公主,如果我們的消息送回中原了,中原會有回應嗎?”
瑤英點點頭:“會。”
她篤定中原會有回應,因為她把李德、李玄貞和朝中大臣視作政客,不管他們之間有怎樣的糾葛,政客不會拒絕有利可圖的交易,而且朝中還有鄭景那樣出身世家的後起之秀,有和杜思南一樣野心勃勃、急於建功立業、為了前途可以不擇手段的寒族,這些人中不乏目光長遠、憂國憂民之輩,總有人會給出回應。
至於他們父子、兄妹的私仇,總有算清楚的時候。
謝青皺眉:“回到中原以後呢?公主,您得多為自己打算。”
“我明白。”瑤英打了個哈欠,聲音嬌柔慵懶,“回中原不是回長安,我心裡有數,阿青,我做這些,既是為了大局,以消弭戰禍,也有利於我自己,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