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從王宮去佛寺一定會經過城中最繁華的坊市長街,路上人流如織,車水馬龍。
當瑤英乘坐的馬車在藍衫白袍騎士的簇擁中離開王宮時,即使隔著厚厚的氈簾,她也能聽見道旁如海浪般一波蓋過一波的巨大議論聲。
她盤腿而坐,眼前浮現出般若那張駭然欲絕的臉。
以前隻是流言蜚語,現在好了,她不僅褻瀆了他們心目中的神,還要和他們的神住在同一間屋簷下。
這和她預想的不一樣。
瑤英雙手托腮,還沒緩過神來。
曇摩羅伽默許她留在王宮,對她來說已經是最好的庇護,現在他公開承認她的身份,彆說般若他們驚心裂膽,她也始料未及。
她自己厚著臉皮纏上來,王庭民眾隻當她是個為愛癡狂的怨女。曇摩羅伽允許她入住佛寺,意義就非同一般了。
這對她來說當然是好事,不過肯定有損曇摩羅伽的名聲——昨天緣覺在驛館宣讀詔書後,在場的各國使臣和王公大臣議論紛紛,般若泫然欲泣,向來熱情寬厚的畢娑也臉色陰沉。
瑤英回想上次見到曇摩羅伽的情景,法會上的他高潔出塵,讓世間濁物黯然失色。
曇摩羅伽在救她。
海都阿陵不肯善罷甘休,她日夜提防。這一次海都阿陵冒險夜闖王宮,讓她明白王庭也不安全了,正在發愁,曇摩羅伽來幫她了。
初見時,她在萬軍之前說出效仿摩登伽女的請求,曇摩羅伽勒馬陣前,碧色雙眸淡淡掃她一眼,不置可否。
現在他給出了答案。
他答應了。
遲了幾個月,但是雷厲風行,前天晚上海都阿陵闖宮,昨天他就當眾宣布,今天派人接她去佛寺,毫不拖泥帶水。
馬車到了佛寺,從一道隱蔽的側門入寺,中軍騎士引領瑤英往裡走。
她腳底發軟,有種如墜雲中的不真實感。
聖城佛寺年歲悠久,背靠崖壁而建,古樸肅穆,巍峨雄偉,處處是佛塔石窟,高閣殿宇,香火旺盛,梵音陣陣。
瑤英跟在騎士身後,穿行於石柱廊道之間,隨處可見廊上牆上繪有佛經故事、山川閣樓、飛天起舞的壁畫,金光閃耀,富麗多彩,絢爛圓潤,線條蒼勁流暢,人物剛健健碩,風格華麗奔放。
庭院明亮闊朗,佛塔如林。越往裡走,越為幽涼寂靜,牆壁上的壁畫雕刻也更加精美,大片大片濃豔的青金色,氣象萬千,遼闊豪邁。
瑤英看得眼花繚亂。
顏料中青金、朱紅都極為昂貴,長安名聲最響亮的畫師也不能隨心所欲用青金繪畫,佛寺卻處處都是青綠朱紅壁畫,金箔閃動,可見王庭的富裕。
緣覺和般若護送瑤英,兩人一個麵色沉靜,一個如喪考妣,把她帶到一個遠離主殿的僻靜院落前,指揮騎士幫忙搬運行禮。
院子不大,庭間卻栽植了幾株在王庭很罕見的花木,庭院深深,主屋地勢很高,四麵長廊抹了層明淨的白泥,院落顯得寬闊整潔,黃泥土坯花牆旁設有葡萄架,架上爬滿藤蔓,籠下一大片濃陰。
正屋幾麵牆壁上也抹了白泥,屋中陳設簡單,地上鋪氈毯,設臥榻、坐案、書案、屏風,榻前懸帳,彆無其他裝飾。
緣覺指指主屋,道:“公主,每年春夏之交,大風肆虐,夜晚寒涼,這裡的屋子都不開側窗,隻開前窗,院裡沒有水井,每天會有人給公主送來淨水。公主看看還缺什麼,我好給公主送來。”
又道,“公主隻是修行,不用嚴格遵守寺中僧人的規矩,不過也不能無所事事,待會兒僧人會送來經書,為公主講解每天的早晚課。”
瑤英謝過他,想了想,問:“佛子方不方便見我一麵?”
旁邊的般若立刻睜大眼睛,狠狠地瞪她一眼,嘴唇顫動,沒敢出聲斥責,自己生了一會兒悶氣,抬腳出去了。
瑤英是曇摩羅伽派人接來的,他不敢口出惡言。
緣覺頷首道:“王吩咐了,等公主搬過來,讓我帶公主去禪房見他。”
瑤英留下謝青幾人歸置行禮,隨緣覺去見曇摩羅伽。
曇摩羅伽的禪房青磚鋪地,幽深肅穆,拱門、廊道穹頂和石柱上遍繪藍花綠葉,四周邊飾纏枝石榴卷草紋、纏枝茶花紋、忍冬紋,優美雅致,流麗雍容。廊前鬆柏蒼勁,白楊挺拔,最深一進的庭院植有沙棗樹,銀白色花朵累累垂垂,芳香陣陣。
庭院鴉雀無聲,近衛垂手侍立,宛如泥胎木偶。
曇摩羅伽坐在禪堂書案前寫著什麼,背影清臒。
緣覺走進去通報,瑤英在廊前等著,目光落到曇摩羅伽身上,怔了怔。
正值一天當中最炎熱的中午,曇摩羅伽今天穿的是袒露右肩的僧衣,右邊肩膀露出來的肌膚竟是蜜色,肌理分明,泛著柔亮光澤。
瑤英挪開視線,看著庭前隨風搖曳的花枝,想起前晚,蘇丹古踉蹌著退到沙棗樹叢裡,銀白色花朵落了一地。
月夜下,和蘇丹古對視的一刹那,她心底忽然騰起一種古怪的感覺。
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蘇丹古那張猙獰的麵孔下肯定藏了些什麼,甚至有那麼一瞬,她覺得蘇丹古有點像曇摩羅伽。
可是曇摩羅伽纏綿病榻,下馬都需要近衛攙扶,蘇丹古彪悍英武,刀風霸道凶猛,兩人一個是慈悲為懷的佛子,一個是狠辣無情的攝政王。
瑤英的懷疑根本站不住腳。
而且蘇丹古救下她的時候,她緊緊靠在他胸膛上,可以感覺到他臂膀裡蘊藏的力量,環抱著她的身軀肌肉結實,蓄滿張力。
唯一像的是那雙碧色眼眸。
說起來,畢娑也是綠色眼睛……
瑤英回過神,搖頭失笑。
她真是異想天開,曇摩羅伽病重的時候,蘇丹古現身嚇退了薛延那,翩然出塵的曇摩羅伽和殺人如麻的蘇丹古怎麼可能是同一個人?
緣覺走出內殿,示意瑤英進屋。
瑤英平複下思緒,斂裙邁進禪室。
屋中整潔明淨,沒有熏香,案頭上堆滿經卷,曇摩羅伽仍在低頭書寫,手指修長,雖然瘦,但給人一種很有力量的感覺。
瑤英跪坐到他對麵,下意識挺直脊背,坐姿規規矩矩,開門見山地道:“北戎王子陰魂不散,法師為維護我頒布詔書,讓我住進佛寺,我心中十分感激,不過這樣一來是不是於法師的名聲不利?”
曇摩羅迦氣勢內斂,又有種無所不知的威壓感,在他麵前,她用不著虛與委蛇、婉轉曲折,想什麼說什麼就是了,反正也瞞不住對方。
瑤英說完,眸子睜大,一眨不眨地盯著曇摩羅伽看。
曇摩羅伽停筆,抬起頭,眸光清冷溫和:“公主不必介懷,不過是多些非議罷了。一年以後,公主平安離開,非議自會消散。”
他語氣從容,雲淡風輕。
瑤英頓時覺得昨晚想了一夜的感激之語說不出口了。
曇摩羅伽很聰明,從來沒把她的話當真,他不需要她的感激,也不需要她付出任何代價,他幫她,隻是因為她是芸芸眾生中一個需要幫助的人,又救過他,他能幫她,見她處境危險,就出手幫了。
她遇上一個好人。
瑤英笑了笑,整個人徹底放鬆下來,心頭揮之不去的陰霾也仿佛被吹散了。
她眉眼微彎,雙眸晶亮,柔聲道:“多謝。”
十五歲的小娘子,青春年少,暫時卸下重擔,光華初綻,神采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