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不必為他們開脫,他們可以貪生怕死,不來市坊見公主,但是他們不該在對公主立誓之後告發公主!這絕不在情理之中!”
楊遷冷笑,“我河西子弟豈能行此齷齪之舉?!”
瑤英嘴角輕翹。
楊遷少時桀驁不馴,驕橫狂放,世人都說他是紈絝,誰能想到這個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浪蕩青年,竟是一身錚錚傲骨?
她看著眼前的男子,想到他經曆千辛萬苦之後絕望而死,最後化為一具流沙中的枯骨,眼神不禁柔和了些。
“正因為有太多
小人,公子這樣一片赤誠的豪傑才更可貴。”
瑤英言出肺腑,漆黑發亮的眸子定定地凝視著楊遷。
楊遷聽出她的真誠,怔了怔,神情局促,避開她的視線,緊貼在車廂門上的脊背硬得發酸,怒意未消的臉上掠過一絲忸怩,小聲道:“公主言重了。”
瑤英笑了笑。
楊遷尷尬得手腳不知道該往哪裡放,乾坐了半晌,猛地抬起頭,砰的一聲,後腦撞在車廂上,一聲巨響。</他顧不上疼,皺眉問:“公主,難道你打算就這麼算了?要是他們中有人把告密信送出去了呢?”
瑤英指指那些羊皮紙:“楊公子,我從中原而來,對流落高昌的河西望族了解不多。這些告發我的人公子應該都認識,他們都是河西官宦之後,彼此有姻親往來,其中就有公子的族叔,公子,假如我為了自己的安全殺了他們,他們的家人會怎麼看待我?”
楊遷身上的怒氣一點一點散去,蔫頭耷腦,頹然地道:“殺了他們,這些豪族一定對公主懷恨在心。”
對世家大族來說,家族利益高於一切。公主隻是個外人,族人才是血脈相連、同甘共苦的親人,就算他們不認可親人告發公主的卑鄙之舉,也會選擇包庇親人。
所以這些人不能殺。
難道隻能放任他們拿公主去討好北戎人?成日和這些人為伍,他什麼時候才能完成收複河山的抱負?
楊遷忽然覺得心灰意冷。
一盞溫熱的熱羊奶送到楊遷手邊。
他撩起眼皮。
瑤英把茶盞塞往前遞了一遞,聲音平穩:“楊公子,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人乎?現在我流落域外,無兵無將,河隴失陷,北戎強盛,公子的族人告發我以換取眼前的好處,也是人之常情,縣官不如現管,何況高昌臣服於北戎?”
楊遷接了茶盞,望著盞中雪白的羊奶,憤憤地道:“我楊遷大好男兒,不願和他們一樣狗苟蠅營,大丈夫,當佩三尺之劍,立不世之功!”
瑤英忍笑。
她知道楊遷意誌堅定,言出必行,寧死不屈,並不是隻會大喊豪言壯語的莽撞少年,不過在其他人看來,楊遷就有些天真稚氣了,難怪城中人都說他是遊俠兒。
“公子,世事如此,不必介懷。現在我勢單力孤,公子的族人自然可以為了榮華背叛我,假如北戎內亂,而我手中有兵有將,有公子這樣的豪傑鼎力襄助,有各個部落的裡應外合,大魏能派兵西征,他們還會冒著兔死狗烹的風險去討好北戎嗎?”
楊遷猛地抬起頭,雙瞳閃閃發亮,眸子裡似騰起兩簇熊熊燃燒的烈焰。
瑤英麵容平靜:“公子既然想要立不世之功,就不該因為眼下一時的挫敗而神傷。成大事者,不能拘泥於方寸間的得失,公子要聯合每一個可以聯合的人,結交每一個可以結交的朋友,公子的族人貪生怕死,也想富貴險中求。”
楊遷沉默不語,沉吟片刻,重新抖擻精神,肩背挺直。
他聽懂公主的暗示了
。
當他弱小的時候,族人和他意見相悖,當他有實力聯合中原王朝奪回河山的時候,族人還會攔著他嗎?城中豪族哪一家不時常追憶往昔的盛世太平?
楊遷點點羊皮紙:“這些人不能殺。”
一來,他們罪不至死。
二來,貿然殺人隻會激化矛盾。--
瑤英頷首,道:“我會把這些信送到尉遲達摩手中。”
楊遷眼皮跳了
一下,牙根突然一酸。
公主這一招好狠。
尉遲達摩和依娜夫人雖然是夫妻,卻水火不容,城中豪族向依娜夫人告密,無疑就是對尉遲達摩的背叛,公主把信送給尉遲達摩,不就是借刀殺人嗎?
他還以為公主和佛子相處久了,打算既往不咎,以德服人呢!
瑤英迎著楊遷詫異的視線,微微一笑。
如果直接放過那些人,不出三天,依娜夫人的親兵就找上門了,她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去感化那些狡詐之徒。
楊遷眯了眯眼睛,想了想,有些幸災樂禍:“公主這麼處置他們,很好。”
尉遲達摩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動手殺人,但是也不會輕輕放過,想來那些人少不得吃點皮肉之苦。讓他們吃點教訓也好,免得一有風吹草動他們就巴巴地跑去告密。
想明白了這事,楊遷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隨即想到瑤英的處境,麵露慚愧之色,道:“我這些年無所事事,沒有兵馬,不能護送公主回中原。”
瑤英正想和他談這事,道:“公子是河西都指揮使之後,必定熟讀兵書,家學淵源,我有一個冒昧的請求。”
“公主直言便是。”
瑤英斂容正色,朝楊遷行禮,一字字道:“楊公子可願為我招募兵馬,訓練義軍?”
楊遷臉上肌肉滾過一道震顫。
瑤英直視著他,緩緩地道:“大丈夫當配三尺劍,立不世之功,我觀楊公子非池中物,他日必能揚名天下,一展抱負。”
不論結果是什麼,這一次至少他已經知道中原王朝並沒有完全放棄失陷的河山,他不會絕望孤獨而死。
楊遷胸膛劇烈起伏,雙眼亮如星辰。
……
緣覺坐在車廂外,聽著車廂裡楊遷激動得發顫的聲音傳出,心裡也跟著發顫。
這個漢人到底在和公主談什麼?怎麼談了這麼久?
他神思恍惚,眉頭緊皺,一邊覺得惱怒,一邊又疑惑自己為什麼惱怒,當馬車停下來時,他趕緊收斂心思,飛快巡視一圈,確定安全,出聲示意。
氈簾掀開,個子高挑的楊遷跳下馬車,大步離去,整個人意氣風發,神采飛揚,一雙眼睛比星子還亮。
緣覺悄悄翻了個白眼。
他們繼續在巷子裡轉悠,直到確定後麵沒有尾巴跟著了才掉頭回庭院。
夜已深了,四下裡寂靜無聲,漫天雪花飛舞。
馬車駛進後院,緣覺跳下地,轉過身,想扶瑤英下來,打起氈簾,看清
車廂情景,一愣。
一星昏黃燈火微晃,瑤英靠在車廂角落裡,雙手抱臂,眼睫低垂,像是睡著了。
她今天見了好幾撥人,精疲力竭,和楊遷說話的時候聲音都嘶啞了。
緣覺有些為難,正在猶豫要不要吵醒她,留守庭院的親兵大踏步走過來。
“公主回來了?攝政王要見公主。”--
緣覺呆了一呆,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替瑤英覺得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