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吾道不孤(補字數)(2 / 2)

嫁給一個和尚 羅青梅 12631 字 8個月前

“我試著和他好好相處,我心想,長兄那樣的人,對部下寬容,對陌生人施以援手,一次次搭救落難貴女,一定不會遷怒無辜。”

她想方設法化解李玄貞的怨恨,結果卻是事與願違。

李玄貞不會放過謝滿願和李仲虔,也不會放過她。

“那年……他的幕僚魏明險些害死我阿兄,那時我還沒有放棄說服他,我給他寫信,求他放過我阿兄,我向他保證,我阿兄無意爭權奪位,我們會躲得遠遠的,一輩子都不出現在他麵前。”

瑤英神色微冷。

“第二天,他當著我的麵,射殺了我的細犬。”

那是李仲虔送她的獵犬。

從前她身體不好,不能跟著李家兒郎去圍獵,從赤壁回魏郡後,她身體好了很多。那天,她高高興興地帶著獵犬去山林湊熱鬨,然後眼睜睜看著李玄貞三箭連發,前一刻還生龍活虎的獵犬倒臥在草叢中,不停抽搐。

瑤英爬下馬背,試著去拖動細犬,讓它躲起來,細犬濕漉漉的眼睛瞪著她,奄奄一息。

李玄貞走到她麵前,腰佩短刀,足踏長靴,手裡握著長弓,箭在弦上,箭尖仍然指著地上的細犬,神色冰冷,一身血腥氣。

“李玄貞……”瑤英渾身哆嗦,抬起臉,直呼他的名字,“它隻是一條細犬……它陪了我幾個月……我第一次帶它出來……你放過它……”

李玄貞俯視著她,一言不發,撒開長弓。

瑤英鬆口氣。

下一瞬,李玄貞抽出腰間短刀,手起刀落,細犬劇烈抽搐了幾下,沒了氣息。

他冷冷地看著瑤英,鳳眼斜挑,目光陰沉:“傷人的狗,不能留。”

瑤英雙手顫抖。

李玄貞抽出短刀,隨手在袖子上抹了抹,“狗留不得,人也是。”

他不會放過謝滿願和李仲虔。

瑤英的心沉了下去,徹徹底底。

細犬沒傷過人,李仲虔送她的細犬,性情馴順忠誠,怎麼可能傷人?

分明是朱綠芸突然縱馬衝上山道,害得她和侍女的坐騎受驚,差點跌下馬背,細犬才會上前吠叫,製止朱綠芸。

隻因為這隻細犬是她的,李玄貞才會下手這麼狠辣,不分青紅皂白就殺了它。

它何其無辜。

瑤英看著死去的細犬,抹一下眼角,哆嗦著撿起地上的箭矢,腳步踉蹌,朝李玄貞撲了過去,手裡的箭矢狠狠地紮向他。

李玄貞長臂一展,輕輕鬆鬆就攥住了她的手腕,微微用勁。

瑤英手上酸麻脫力,被他提了起來。

李玄貞低頭看她,輕蔑地抽走她掌中的箭矢。

“七妹,彆不自量力。”

瑤英掙開他的手,冷冷地看著他,一字一字道:“李玄貞,我阿兄沒害過你阿娘,也沒害過你,他和你一樣領兵打仗,儘職儘忠,你敢傷他,我就和你同歸於儘!你是大將軍,我手無縛雞之力,今天的我不是你的對手,以後的我可能也不是你的對手,不過隻要我有一開口氣在,你就彆想害我阿兄。”

他是天命又怎樣,大不了,他們同歸於儘。

李玄貞麵色陰沉如水。

……

禪室裡暗香浮動。

一道目光落在瑤英身上,清清冷冷,並不柔和,但卻有種能安撫人心的力量。

瑤英緩過神,發現曇摩羅伽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下了手中的筆,眼簾抬起,正看著她,眉頭微擰。

她朝他笑了笑。

說這些俗事給他聽,好像為難他了。

瑤英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自那以後,我再沒養過細犬,我親手埋葬了它,也埋葬了對長兄的期望……”

她停頓下來。

“再後來,我和親葉魯部……夜光壁沒了……阿兄送我的烏孫馬也沒了……”

想起烏孫馬臨死前那雙望著她的溫順的眼睛,瑤英鼻尖陡然一酸,眼眶發熱,險些落淚。

氈簾高掛,夾著雪氣的寒風吹進禪室,拍打長案上的經卷,簷下銅鈴叮鈴作響。

這裡是王庭,不是四野茫茫的戈壁雪原。

瑤英閉了閉眼睛,克製住情緒,抬眸,望向曇摩羅伽。

“法師,我和阿兄這些年受到的種種不公,歸根究底,是因為我父親和我長兄的遷怒。父親失去發妻,長兄失去母親,他們遷怒於我們母子三人,要我們為她陪葬。”

瑤英嘴角一扯。

“在大魏,長兄是所有人寄予厚望的太子,他受部下敬愛,和朝臣關係融洽……我父親呢,是皇帝,在其他人看來,他們因為一點私心如此對我和阿兄,沒什麼可指摘的。”

在朝臣們眼裡,李玄貞得勢以後為母報仇、對謝貴妃和李仲虔下毒手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他們並不覺得這一點有辱李玄貞的大節。

不止一個人曾和瑤英感歎過:謝家沒有為難過唐氏,李玄貞確實是泄恨,你們母子三人無路可走,隻能受著。

弱肉強食,強者為尊,誰處於弱勢,誰就活該任人魚肉。

古往今來,莫不如是。

同樣的,曇摩羅伽奪回王權以後,赤瑪公主為族人報了仇,還不甘心,對張家其他支係的族人也不依不饒,在其他人眼中,情有可原。

事實上很多人覺得這樣的複仇才叫大快人心:張家人幾乎殺了曇摩家族滿門,赤瑪公主就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屠儘所有張姓人家。

所以,赤瑪公主對曇摩羅伽生出了怨恨之心。

他阻止赤瑪公主報複無辜的張家人,從她刀下救出被牽連的漢人,她認為他背叛了曇摩家族。

赤瑪公主不懂曇摩羅伽的用意嗎?

她不知道提拔張旭對扶持新貴來說意味著什麼嗎?

赤瑪公主懂。

但是這些不足以抵消她的仇恨。

正如李玄貞,他明明是個分得清輕重利害關係的人,他可以一次次寬恕桀驁不馴的部下,可以和生死仇敵化乾戈為玉帛,卻不願放過無辜的謝家人,隻因為他對母親立過誓言,要讓謝家為她陪葬。

李玄貞和赤瑪公主,都因為仇恨而變得扭曲,無法扭轉。

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

他們都有辛酸的過去,但是這不是他們朝無辜的人發泄恨意的理由。

瑤英望著曇摩羅伽深碧色的眼眸,不無感慨地道:“法師,我和張家後人處境相似。”

曇摩羅伽眉心微動。

瑤英舒口氣,皺了皺鼻子,眉間溢出笑意,臉上神色變得輕快了些。

“所以,剛來王庭的時候,我聽說了法師、赤瑪公主和張家的事,對法師十分敬佩。”

那時她的感覺,就像走了很長很長的夜路,絕望無助之時,忽然看到亮光閃爍。

曇摩羅伽和赤瑪公主關係緊張,他這麼聰明,肯定明白該怎麼緩解和姐姐的矛盾:放縱赤瑪公主殺了所有張姓漢人,縱容赤瑪公主以殘殺漢人奴隸取樂。

他不願意這麼做。

他告訴赤瑪公主,她已經報仇了,不能肆意□□無辜之人,哪怕赤瑪公主因此仇視他。

瑤英挺直腰板,坐姿端正嚴肅,道:“法師心無外物,誌向高遠,這些小事對法師來說,不過是過眼雲煙……不過我還是想告訴法師一件事。”

曇摩羅伽看著她:“告訴我什麼?”

瑤英抬手撫了撫發鬢,迎著他的目光,鄭重地道:“我想告訴法師,法師的仁厚不是沒有意義的,對張家後人,對我這樣的人來說,法師的寬厚,影響的是我們的一生。如果我遇上的人是法師,就不會吃這麼多苦了。”

曇摩羅伽意誌堅定,胸中自有丘壑,不在意世人的眼光,赤瑪的怨恨和部下的不理解絲毫不會影響他的心境。

他如此理智清醒,根本不需要彆人的勸解和安慰。

但是瑤英還是想把心裡所想告訴他,想讓他知道,他有多麼難得。

她望著他,眉眼彎彎,眸中一片赤誠。

曇摩羅伽握著筆的手輕輕顫動了一下。

門口傳來腳步聲,有僧兵過來稟報事情,看到瑤英跪坐在長案前,躊躇著不敢進。

“我不打擾法師了。”

瑤英趕緊起身,朝曇摩羅伽做了個賠禮的手勢,轉身離開。

曇摩羅伽紋絲不動,凝眸目送她背影遠去。

曾在漢文典籍中讀到的一個詞突然湧現出來。

吾道不孤。

一個人在修行之路踽踽獨行,無人可依,無人可傍,舉目四望,一片茫茫,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有個人迎上來,歡歡喜喜地看著他,長睫撲閃。

兩地相隔萬裡,文字、風俗各異,她不是沙門中人,卻能道出他所想,看出他所思。

興許,這就是佛陀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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