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摩羅伽沉默不語,手指摩挲持珠。
今早,殿前供奉佛陀,沉香濃鬱,虔誠的信眾擠滿大殿,一個接一個上前,接受他的祝福。
這樣的法會他主持過很多次,男女老少,黃發垂髫,胡人漢人,在他眼中,全都麵容模糊,不分貴賤,沒有分彆。
然而,當她突然出現的一刹那,他看到她嬌豔明媚的麵孔。
她一步一步走到他麵前,清澈雙眸倒映出他,仿佛和其他信眾一樣,敬仰他,崇拜他,虔誠恭敬。
當時,曇摩羅伽眼眸低垂,念的不是平時祝禱的經文。
他念的是:
願你無病無災。
願你平安喜樂。
願你智慧增長,消除煩惱。
願你心想事成,早日回到故鄉。
萬裡層雲,千山暮雪,你將回歸故土,此生再無流亡奔波……
這一世,你不會再踏足萬裡之外的雪域,更不會再踟躕於這座沙漠中的綠洲。
曇摩羅伽祝福過很多人,生者必滅,合會必離,盛必有衰,眾苦流轉,無有休息,常為諸苦所侵,人們尋求佛法的庇佑,就是要擺脫諸苦,他教化百姓,為眾生祈福時,心中想的是民眾在亂世之中遭受的種種苦楚。
對著瑤英的時候……他想的是她的痛苦。
他想要她平安喜樂,還想……
曇摩羅伽閉上眼睛,手指握住持珠。
這時,門口傳來響動,近衛在簾外通報:“王,天竺醫者來了。”
曇摩羅伽睜眼,鬆開持珠,臉上已經恢複一派淡然,唔一聲。
“請醫者進來。”
氈簾晃動,一個長臉薄唇,淺褐色皮膚、淺褐色卷發,身著白袍的中年男人走進屋,朝曇摩羅伽行禮,目光在長案邊的瑤英身上停了一停,目不轉睛地端詳她。
曇摩羅伽道:“這位是文昭公主。”
天竺醫者朝她行禮致意。
瑤英還了一禮,側頭去看曇摩羅伽。
曇摩羅伽看一眼裡間低垂的錦帳,點點頭。
瑤英本來想告退的,但是看他的神色像是要自己回避,而且帶了點不容置疑的意味,納悶他為什麼不乾脆讓自己回去,起身退到錦帳後。
錦帳垂下,隔絕了外麵的說話聲。
裡間也燒了炭盆,帷帳密密匝匝籠著,比外麵還暖和,瑤英睡過的坐榻前還放著她用過的書案,上麵的紙張、書卷、筆架依稀也都是她上次用過之後的樣子。
她走到書案前,隨手拿起一卷書,翻了一會兒,發現夾著簽子的書卷正是她看到的地方。
錦帳外的說話聲斷斷續續,曇摩羅伽和僧人改成以梵語交談。
隔了幾層幛幔,瑤英聽不
清,也聽不懂,翻了一會兒書卷,百無聊賴,提筆鋪紙,伏案潑墨。
她手上塗塗抹抹,畫得入神,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帳外傳來曇摩羅伽喚她的聲音。
“文昭公主。”
簡簡單單四個字,音調清泠,語氣平淡,似玉石相擊,又像幽泉汩汩流動。
瑤英放下筆,走出裡間。
天竺醫者還沒走,走到她麵前,笑眯眯地打量她許久,回到長案邊,用梵語低語了幾句。
曇摩羅伽聽他說話,目光一直停留在瑤英身上,點點頭。
天竺醫者臉上露出喜悅之色,行禮不迭,嘰裡呱啦,又說了一大串話。
瑤英有些茫然。
曇摩羅伽叫來緣覺,吩咐:“送公主回去。”
緣覺應是,送瑤英回院子。
等瑤英的身影消失在長廊深處,曇摩羅伽問天竺醫者:“有幾分把握?”
醫者想了想,道:“王昨日讓人送來公主的所有藥方和脈案,小人和幾位醫官都詳細看過了,小人在宮廷當值多年,正擅長這種症候,心中已有幾分把握。今天見了公主,小人雖然不敢誇口,但是看公主的神采,她的病症並不難治,公主先天不足,這些年調養得當,已經好轉了不少,隻需再加以調理,必能身體強健,消除病痛,不必再每個月受散藥之苦。隻要王吩咐,小人必定儘心儘力為公主診治。”
曇摩羅伽臉上沒什麼表情,道:“以後要勞煩醫者。”
天竺醫者忙稱不敢,悄悄抬眼看他,覺得他一如既往的冷漠,小心翼翼地問:“鄙國的曼達公主自小崇信佛法,此次曼達公主奉國王之命前來參拜,王可否允許曼達公主來王寺禮佛,為鄙國百姓祈福?”
曇摩羅伽頷首。
天竺醫者悄悄鬆口氣,他答應為那個漢地的文昭公主診治,就是為了替曼達公主求一個接近王寺的機會。
自從曼達公主來到王庭,雖然王庭禮官客客氣氣,毫無怠慢之處,但是曇摩羅伽從不露麵,公主花容月貌,舞藝出眾,曾以一曲天魔舞名震天竺,可是連佛子的麵都見不到,一身本事根本無法施展。
得到曇摩羅伽的許可,曼達公主總算有機會為佛子獻舞了。
天竺醫者告退出去,臉上難掩喜色。
身後傳來曇摩羅伽的聲音:“此事請醫者保密,勿要向他人提起。”
天竺醫者連忙轉身,恭敬地道:“小人記住了,事關公主玉體,小人一定會守口如瓶。?”
一個時辰後,畢娑從大營返回禪室:“王,東西送去了。”
曇摩羅伽伏案書寫,淡淡地應一聲。
畢娑退回門邊。
哐當幾聲響,蒼鷹飛回禪室,不停鳴叫,緣覺走進禪室,給角落的火盆添炭,進裡間為蒼鷹添食添水,看到書案上的攤開的一幅畫,咦了一聲,捧起畫,送到曇摩羅伽案前。
“王,這幅畫好像是公主落下的。”
緣覺臉色古怪。
“中原時興這樣的畫技麼?”
曇摩羅伽停下筆,接過畫紙。
淡黃的畫紙上,以簡略的黑色線條勾勒出幾叢竹竿和一個男子的輪廓,男子身形高挑,身著袈裟,手上一串佛珠,正攥著一根矮胖竹筍往外抽。
這幅畫線條簡單,看似拙劣,倒是頗有意趣,畫的人大概很滿意,旁邊還題了幾個龍飛鳳舞的字:佛子抽筍圖。
原來她說的像在抽竹筍,說的是這個意思。
讓她回避,她畫了這個。
曇摩羅伽捏著畫紙,嘴角輕輕一扯。
似三生池旁,一枝青蓮輕輕搖曳,水麵帶起一圈漣漪。
若有若無,轉瞬即逝。
緣覺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回頭朝畢娑看去。
畢娑和他一樣,雙眼睜大,也是一臉震驚。
兩人不敢吱聲,再朝曇摩羅伽看去時,他已經放下畫紙,神色平靜,沒有一絲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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