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瑤英醒來的時候,案邊的蠟燭隻剩下短短的一截。
石窟裡一片浮動的黯淡燭光。
身上的不適已經消失,她坐起身,腕上微涼,低頭一看,一串佛珠籠在她腕上,清涼明潤,似月華流淌。
這不是曇摩羅伽平時隨身戴的持珠麼?
第一次在沙丘見他的時候,他手上就戴著這串持珠。
怎麼到她手上了?
瑤英有些詫異,小心翼翼地取下持珠,拿帕子擦了擦,托在掌心裡,下榻起身,繞出屏風。
曇摩羅伽背對著她坐在案前書寫,背影端正,聽她腳步聲靠近,抬眸細細端詳她。
“可有不適?”
瑤英搖搖頭,盤腿坐下,道:“沒有不適,不過腦袋還有點昏沉。”
曇摩羅伽嗯一聲,“服了藥會如此。”示意她抬起手腕,為她診脈。
瑤英遞出手帕包著的持珠:“法師,你的持珠。”
曇摩羅伽收回手指,繼續書寫,溫和地道:“此珠名叫雪蓮花,佩戴冰沁肌膚,安神鎮定,公主時常夢魘,可佩戴此珠。”
瑤英喔一聲,剛才她好像真的沒做噩夢,笑著道:“我記下了,回去讓老齊幫我尋一串和這一樣的……”
曇摩羅伽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掃她一眼。
瑤英被他看得愣住,和尚的意思是……要把這串持珠送給她嗎?
這可是他從小戴到大的,如此貴重,送給她這個不信佛的人,好像有點暴殄天物……
她正要婉拒,曇摩羅伽道:“戴上。”
語氣清淡,又有種不容拒絕的意味。
瑤英想了想,心中暖流湧過,一笑,不再和他客氣,低頭籠上持珠。她手腕纖細,持珠繞了幾圈才戴穩,佛珠顆顆溫潤,戴在手上,仿佛真的有心安氣定的作用。
曇摩羅伽看著她一圈一圈籠上自己的持珠,挪開了視線,指指一碗湯藥:“公主散過藥了,再用一碗收斂的湯藥。”
瑤英一口氣喝了藥,等著他寫完脈案,問:“法師,我沒什麼不適,可以回去了嗎?”
曇摩羅伽擱下筆,起身,袈裟拂過書案。
“隨我來。”
瑤英忙起身跟上他,到了門口,巴米爾奉上兩盞鎏金長柄提燈,曇摩羅伽接了,遞了一盞燈給瑤英。
她提著燈,跟在他身後,夜色深沉,甬道前廊黑魆魆的,兩人穿過靜寂無聲的夾道和長廊,爬上石階,一級一級往上走,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少級,石階越來越陡。
曇摩羅伽走一會兒,停下來等著瑤英,夜風吹動他的袈裟,他立在石窟崖壁之間,垂眸看她,麵容莊嚴,好像一尊從崖壁上的壁畫裡走出來的佛像。
瑤英氣喘籲籲,緊緊跟著他。
靜夜裡飄來一陣陣曠遠的鐘聲,兩人總算爬到了一處高台上。曇摩羅伽停在一處佛塔前,合十跪拜,將手裡的燈放進佛龕裡。
他示意瑤英:“把燈放進去。”
瑤英學著他的樣子雙手合十,拜了幾拜,把提燈供進佛龕,和他的提燈並排放在一起。
氣氛肅穆,她不敢高聲說話,回頭,小聲問:“法師在為我祈福?”
曇摩羅伽微微頷首,俯身,在佛龕前的蒲團上盤坐,閉目念誦經文。
瑤英退回他身邊,和他一樣坐下,雙手合十,仰望佛龕裡的神像。
空闊沉寂的佛塔神龕間,這處小小的角落裡,兩人,兩盞燈,夜風習習拂入,天地間似乎隻剩下他們二人獨對。
曇摩羅伽一直在誦經,瑤英不想打擾他,坐了一會兒,眼皮發沉,打起瞌睡。
燈燭燃燒,發出一聲清脆爆響,瑤英一個激靈,清醒過來,以為在平時上早課的大殿上,下意識挺起腰杆,大聲念了句阿彌陀佛,以示自己沒有走神。
一道目光落到了她身上。
瑤英看過去,曇摩羅伽轉頭看著她,神色淡然,朦朧的燭火中,唇角似乎微微彎了一下。
曇花夜放,刹那芳華。
瑤英一時呆住,心跳陡然加快了幾分,等她回過神時,曇摩羅伽已經轉過頭去了。
剛才他那一笑,仿佛隻是她的錯覺。
曇摩羅伽念完了經,起身,道:“巴米爾會送公主回去。”
瑤英還有些恍惚,跟著起身,出了佛塔,餘光掃到一片輝煌的燈火,腳步頓住。
對麵崖壁上開鑿的石窟密密麻麻,如蜂窩密集,白天看去不覺得如何,此時夜深人靜,從山腳到山上,每一間石窟都點起了供佛的燈火,層層疊疊,點亮了整座山崖。
遠遠望去,夜空下一片耀眼聖潔的金輝,宛如燦爛星河,璀璨奪目,蔚為壯觀,有種震撼人心的力量。
瑤英看到美景,下意識就去看曇摩羅伽。
“法師,你看,從這裡看,石窟真美。”
她立在石階旁,回頭朝他微笑,腳下是連綿成一整片的金黃燈火,夜風吹起她束發的彩絛,衣袂翻飛,身姿曼妙,似□□飛揚,綽約多姿的飛天神女。
曇摩羅伽目光移開,點點頭。
是啊,真美。
巴米爾提著一隻燈籠走過來,送瑤英回去。
曇摩羅伽站在高台前,負手而立,目送她的背影融入沉沉夜色。
他在這片山崖下的石窟住了幾年,這片燈火盛景,他看過無數次。
少年時的他曾跪在佛塔前,接受師尊波羅留支的質問。
“羅伽,蘇丹古的身份一旦暴露,你將被萬人唾罵。你怕嗎?”
他堅定地道:“不怕。”
“你會後悔嗎?”
“弟子不後悔。”
波羅留支垂眸看他良久,神色凝重,歎口氣,道:“羅伽,王庭曆代君主,隻有你從一出生就背負起佛子之名和振興王庭的重任……這條路,你注定要一個人走……假如將來你能遇到一個理解你的人,帶他來這裡。”
“為師希望,他能一直伴在你身邊,在你彷徨的時候,有個人陪伴你,你才能更加堅定。”
他答應了。
燈籠放出的一點微光消失在無邊夜色中。
曇摩羅伽望著李瑤英離開的方向,默念經文。
她不是沙門中人,不會像信眾或弟子那樣追隨在他身邊,他今天帶她過來,為她誦經,完成少年時的承諾,告訴師尊,修行之路上,他遇到了這麼一個人。
隻是過客。
等巴米爾折返時,曇摩羅伽還立在長階高台前。
夜風鼓滿他寬大的僧衣,他沐浴在清冷月華之中,俯視腳下巍峨的王寺和遠處沉睡的聖城大小裡坊。
“明天把阿狸從獸園接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