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崖前一地雜亂的腳印,風聲凜冽。
畢娑立刻叫來軍中工匠,讓他比較北戎人的繩索和王庭軍中常用的藤索,問:“北戎人用了這種鐵索……我們有藤索,可不可以用藤索鐵鉤臨時搭建索道,讓士兵滑過去?”
工匠仔細查看地形,搖搖頭:“我們的藤索可以用來攀爬城牆,搭建索道懸渡需要的是更堅固、更長的鐵索,需要時間準備,倉促援索懸渡,風險實在太大了,強行使用藤索,要死不少人呐!”
曇摩羅伽示意工匠退下,撥馬轉身。
畢娑衝上去,“末將願冒險以懸渡過去追擊海都阿陵,阻止他攻打高昌……”
從山崖邊的痕跡來看,海都阿陵鋌而走險,死了一批部下才成功脫身。他也可以冒險一試,以儘快追上海都阿陵。
曇摩羅伽搖頭,“地形破壞了。”
畢娑一怔,回頭遙望對麵。
是了,以海都阿陵的謹慎,到達對麵後肯定會破壞地形,阻止追兵,現在王庭即使派出最好的工匠也沒法在一天之內搭建好索道。
他滿頭是汗,“末將這就帶中軍南下,走沙城,阻截海都阿陵。”
曇摩羅伽麵無表情:“來不及。”
大軍馬上動身南下,行進速度也追不上。
畢娑抹了把汗。
海都阿陵的隊伍行軍速度可謂快如閃電,如果李瑤英已經到了高昌,高昌總能守十天半個月,那王庭還來得及馳援,如果她在去高昌的路上遇見窮凶極惡的海都阿陵……那後果不堪設想。
他心急如焚,“末將可以帶先鋒精銳南下,以最快的速度趕至高昌,讓援軍隨後!”
曇摩羅伽叫來緣覺,遞給他一張銅符。
“她會走水城那條商道,你先帶人追上去,找到人,不要去高昌,直接帶她返回王庭。如果她已經到了高昌,留下保護她。若有緊急軍情,可向周圍部落求援。”
緣覺神色嚴峻,應了聲是,猛地一提韁繩,帶著十幾個騎士朝南狂奔而去。
海都阿陵已經逃竄,葛魯留下搜查河穀中是否還有他的部下,其他人拔營返回聖城,路上詳細報告數日來的軍情。
畢娑跟在後麵,心頭著實不安,幾個奉命留守的將領找到他,向他打聽撒姆穀的大戰,他心不在焉地答了幾句,問起聖城的情形。
一人!人道:“海都阿陵雖然未能衝出河穀,軍中還是死傷了不少人。消息傳到聖城,城中那幫貴族人心惶惶,不知道是誰吃飽了撐的,趁機散播謠言,說什麼瓦罕可汗親自帶兵打過來了,撒姆穀的軍隊全軍覆沒,還說你小子也戰死了,十萬大軍已經兵臨城下,一個個說得有板有眼的,我都差點信了!城中起了幾場騷亂,一群貴人收拾了細軟哭爹喊娘要出城躲避戰禍,亂糟糟的,還有人讓私兵衝擊城門。內城守軍派人來求援,海都阿陵就在眼皮子底下,我們哪敢擅離職守啊?”
聽到這裡,畢娑心裡咯噔一下:“城中起了騷亂?”
散布謠言的人肯定是北戎細作,他們事先混入聖城,製造騷亂,想從內部打開城門,引海都阿陵入城。假如他們的計謀得逞,葛魯這些守將肯定會派兵回城幫忙,海都阿陵就能長驅直入了!
那人笑了笑,道:“不是什麼大事,聽說寺中僧兵出麵,騷亂很快平息了。”
畢娑心有餘悸,還好留守王寺的巴米爾經驗豐富,處理這種狀況駕輕就熟,沒有釀成大禍。
大軍很快返回聖城,嗚嗚的號角聲響起,百姓聞風而動,簞食壺漿,爭相出城迎接大軍,少女捧著晶瑩的美酒上前,唱起歌謠,拋灑鮮花。
男女老少都換上了盛裝,城中一片喜氣洋洋,歡聲雷動。
曇摩羅伽帶著畢娑等人避開如潮的人群,從密道返回城中,徑自去了王宮,接見大臣。
蘇丹古還活著,民間百姓絲毫不覺得奇怪,認為這是因為佛子受上天庇佑,所以蘇丹古才能死裡逃生。
大臣們的感受就不一樣了,他們才不會信那些傳說。
眾人進了大殿,看到一身戎裝、氣勢肅殺的蘇丹古立在階前,驚恐不已,但一想到他打敗了北戎,下手害他的貴族也伏誅了,一個個又忍不住眉飛色舞,先是一番歌功頌德,請求舉行慶典和獻俘儀式,然後極力撇清自己和以前薛家家主的關係,最後暗示可以趁機吞並北戎的領地。
畢娑皺眉,剛打了一場勝仗,大臣們就野心膨脹了。
曇摩羅伽不置可否,打發走大臣,召見軍中將領,沉著處理軍務,分派任務,指揮兵馬調動。
“北戎部落貴族間矛盾重重,瓦罕可汗大敗,聯軍已經四分五裂,莫毗多追擊殘部,其他幾軍嚴守關口,不要試圖一舉剿滅北戎,迫使他們各自為戰,各個擊破。!。”
眾將領齊聲應是,如此一來,北戎在幾年之內無法恢複元氣。
一道道指令發出,眾人心中有了成算,領命而去。
期間,畢娑擔憂地看曇摩羅伽幾眼,遇到他兩道冰冷如雪的目光,沒敢吱聲。
午後卷起一陣大風,天色昏暗,雲層翻湧,殿宇宮室沐浴在沉沉暮色之中。宮牆之外,裡坊長街人潮洶湧,萬人空巷,百姓都走出家門慶祝勝利,歡聲笑語響徹整座聖城。
普天同樂,率土同慶。
蒼生安樂,可是她生死未卜,很可能身處險境。
是他臨時更改了計劃,讓她提前離開。
書中經文,他早已倒背如流,明悟參透,他有自己的道,不在乎世人的眼光,一世踽踽獨行,不過眨眼之間,唯一的陪伴,隻是夢幻泡影。
但泡影如此美麗誘人。
當初默許讓她隨軍,就是他的一時放縱。
再不放她走,他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
所有煩惱,都是接引,放下便是。
他放了人,卻放不下心。
漫天烏雲狂卷,鋪天蓋地,氣勢洶湧,雲層間掠過一道道雪亮電光。
風聲響徹大街小巷。
曇摩羅伽抬眸,遙望昏暗天際,風鼓滿他的衣袖,袍袖獵獵。
她當初那麼怕海都阿陵……他要她去沙城,她一句也沒多問,平靜地離開了,信中隻說給他添了麻煩,謝他體諒。
一點點微弱的燈火在宮殿和裡坊各個角落亮起,狂風肆虐,烏雲壓城,雷聲轟鳴,層層黑雲籠罩,冰冷電光狂舞,萬家燈火,儘皆黯然。
曇摩羅伽握緊佩刀,在呼嘯的狂風中轉過身。
一道青白色閃電撕裂夜空,照徹天際,仿佛有巨人躲在黑雲中揮舞長刀,劃破整個蒼穹。
雪白電光照在曇摩羅伽臉上,映亮他疤痕遍布的麵孔,也映出他眼底靜靜湧動的波瀾。
畢娑站在他麵前,望著他一雙深邃的碧眸,道:“王,大局已定,我會守好聖城……”
!他什麼都安排好了,唯獨沒有為自己考慮過。現在,他應該為自己任性一次。
震耳欲聾的雷聲在半空炸響,屋瓦抖動,天地震顫。
轟隆隆的雷聲中,曇摩羅伽快步躍下長階,飛身上馬,絕塵而去的挺拔身影寥落孤絕,似要乘風歸去。
大軍得勝,今夜城中不宵禁,坊牆背後傳出一陣陣歡快的笑聲,悶雷滾動,雲層壓得越來越低,塔樓上的士兵仿佛一伸手就能夠到烏黑雲絮。
幾匹快馬利箭一般在空無一人的夾道疾馳,蹄聲如雷,風吹衣袍嘩嘩作響。
畢娑朝夾牆上的守軍揮舞銅符,示意他們通知城樓的守兵打開城門。
夾牆上的士兵手持火把,來回跑動,指令蔓延開來,傳至城門方向。
“攝政王,將軍!”
僧兵飛馳至眾人麵前,不等馬停穩,抱拳道:“公主等候多時了。”
畢娑皺眉,稍稍放慢速度,道:“告訴赤瑪公主,我明天再去看她。”
僧兵撓了撓腦袋,撥馬追上他:“將軍,不是赤瑪公主……是文昭公主,公主聽說攝政王和將軍回來,一直在王寺等著,眼看天都黑了,朝會也結束了,攝政王和將軍還沒回王寺,公主隻得過來了……”
風聲雷聲馬蹄聲,電光閃爍,夾道裡亮如白晝。
畢娑馳出好幾個馬身後,意識到僧兵說了什麼,猛地一勒韁繩,呆若木雞。
片刻後,他狠狠地揚鞭抽打坐騎,追上最前麵的曇摩羅伽。
“攝政王——文昭公主在聖城!”
這一聲嘶吼淹沒在轟轟的雷聲中,就在畢娑以為曇摩羅伽沒有聽到的時候,那道高大身影忽地一頓,駿馬揚蹄嘶鳴,停了下來。
曇摩羅伽回頭,一道電光閃過夜空,他臉色陰沉,狀如羅刹,碧眸彌漫著血一樣的暗紅,周身殺氣四溢。
畢娑心頭輕顫,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幫他還是在害他,扭頭問僧兵:“公主在哪兒?”
僧兵指指他來的方向:“公主在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