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的李仲虔捧著舅舅的牌位,冷冷地掃視一圈。
這些痛哭的人群中,哪些人是真正為舅舅傷心的?哪些人是攔著謝家女眷、想拿她們討好南楚人的?
舅舅真傻啊。
一生赤誠,嘔心瀝血,慷慨就義,換來的不過是幾滴眼淚。
值得嗎?
如果謝無量還活著,一定會回答值得。他說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民生多艱難,世道多紛亂,謝家男兒怎可獨善其身?
那天,李仲虔沒有掉一滴眼淚。
舅舅以天下蒼生為己任,天下蒼生卻狼心狗肺。
舅舅死了。
李仲虔的抱負、信念,從小到大堅信的一切,也都隨著舅舅一並死去了。
他成了一具行屍走肉。
生亦何歡,死有何懼。
人們搖頭歎息,勸他節哀順變,然後明裡暗裡開始和謝家劃清界限——謝無量死了,他和謝滿願失去靠山,世子漸漸顯露出帝王之相,他們必!須為家族做出正確的選擇,不能再和他密切來往,以免被當成是他的支持者。
每個人看他的目光同情而悲憫,他們無奈地暗示,他們也是迫不得己。
謝家的覆滅,正好是李玄貞地位穩固的象征。
李仲虔冷冷一笑。
“阿娘,舅舅沒了。”
謝滿願看著他,神情呆滯,“你是誰?我阿兄呢?”
她一遍遍地追問李仲虔:“我阿兄去哪裡了?他是不是又去和南楚人做生意了?”
李仲虔爬到謝滿願跟前,攥住她的袖子,用力推她,想把她晃醒:“他死了!阿娘,舅舅死了!你清醒過來吧!以後舅舅再也不會回來了!隻剩下你和我了,隻剩下我們了!”
舅舅死了!
她是他的母親,他現在隻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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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滿願笑了起來,一把推開李仲虔:“阿兄怎麼會死?我阿兄還活著,阿兄要我在家裡等他,到處都在打仗,家裡的佃戶都跑光了,他要去籌錢……”
她守在門前,望著長廊。
“我阿兄明天就回來了。”
屋中侍立的仆從嚎啕大哭:“二郎,你母親受不了刺激,彆嚇著她。”
謝滿願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活在過去的回憶當中,醫者說如果強行喚醒她,後果不堪設想。
“二郎,體諒你母親……”
李仲虔躺在冰冷的地磚上,絕望地閉了閉眼睛,爬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坐在靈堂裡,為謝無量守靈,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長史跪在他麵前,哭著求他吃些東西,喝點水。
他紋絲不動。
活著有什麼意思呢?他遲早會死在李德或是李玄貞手上。
寒風拍打經幡,涼意入骨,李仲虔死死地盯著謝無量的牌位,不覺得冷,也不覺得餓,身體早已失去所有知覺。
牆角傳來窸窸窣窣聲,一團暗影在蠕動。
李仲虔一動不動。
暗影繼續哼哧哼哧地挪動,快到他跟前時停了一!一會兒,幾聲疲憊的喘息聲後,接著一點點靠近他。
他好像認出那道嬌小的身影了,又好像沒有,心中沒有一丁點波瀾,腦海空蕩蕩的,灌滿風聲。
小家夥手腳並用,終於爬到他跟前,長舒一口氣,啪嗒一聲,小手拍在他腿上,扯著他的袖擺往上爬。
“阿兄……”
李仲虔沒有理會她,也沒有出手扶她。
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攥著他的衣袖使力,爬起身。
小小的一團靠在李仲虔身上,柔軟,溫暖。
暖意透過衣衫,一點一點溫暖他僵硬的胳膊。
他魂遊天外,神思恍惚。
下巴突然一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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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皺眉,垂眸。
小家夥靠在他身上,仰頭,灼灼地盯著他,慢騰騰地從懷裡摸出一張溫熱的餅,遞到他唇邊。
“阿兄,吃。”
李仲虔看著她手裡的餅。
她清亮的雙眸倒映出他蒼白的臉,小心翼翼地道:“阿兄,彆餓著了。”
李仲虔望著她和她手中的餅,閉目了片刻,低頭,狠狠地咬住那張餅。
所有知覺回到身體,腸胃餓得痙攣絞痛。
他狼吞虎咽。
有什麼滾燙濕潤的東西從眼角滑落,和胡餅一起鑽進齒間,又鹹又澀,喉嚨火辣辣的疼。
“阿兄,我這裡還有。”
看他終於肯吃東西了,她眉眼彎彎,又摸出一塊醍醐餅。
李仲虔一言不發,全都接過咽了下去。
他還有妹妹。
母親神誌不清,妹妹還這麼小,他是男子漢,得好好照顧妹妹,護著妹妹,不能倒下。
李仲虔吃完東西,背起瑤英,大踏步走出靈堂,沒有回頭。
他敬愛舅舅。
但是他注定不會成為舅舅那樣的人。
天下大勢,蒼生苦樂,與他何乾?
他隻在意自己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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