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英看到追上來的緣覺時,還沒有到沙城。
“你怎麼來了?”
緣覺憨憨一笑,“王讓我陪著王後去西州,等月底護送王後回來。”
他明白自己真正的任務是什麼:假如王後在西州住得太愜意了,遲遲不歸,他得催促王後趕緊啟程回王庭。
瑤英哪能不清楚曇摩羅伽的用意,哭笑不得——她才剛離開一天!
她沒有趕緣覺回去,也沒有立刻給曇摩羅伽寫信,命隊伍繼續西行,以後她每年都會在夏天和冬天回西州,今年是第一年,不能因為舍不得他就心軟。
緣覺有些失望,不敢多說什麼,跟上隊伍。
翌日,落了一場大雪,他們在驛站歇宿,篝火上燉了一大鍋羊肉,等肉湯滾沸時,下薄如紙張的雪白麵片進去。
緣覺吃著鮮美的羊肉麵片湯,突然道:“不知道王現在在做什麼,有沒有用膳。”
瑤英置若罔聞。
出了沙城,風雪彌漫,一行人戴上防風的麵罩,穿過荒無人煙的戈壁,在被狂風經年累月吹蝕形成的巨岩瀚海外停下歇腳時,緣覺又道:“王帶著我和阿史那將軍來過這裡。”
說著,他開始滔滔不絕講述當年曇摩羅伽率領近衛軍蕩平商道的往事。
“王後,您要是悶得慌,我還可以給您講王小時候練武的事!王天賦異稟,學什麼都快!”
瑤英想起曇摩羅伽佇立在窗前目送自己的模樣,突然很後悔沒有把緣覺趕回聖城去。
她也想他了。
沒幾日,隊伍抵達西州,李仲虔親自到城外驛站來接,見到緣覺,冷笑:“曇摩王打發你跟過來做什麼?”
緣覺連忙飛身下馬,道:“王擔心王後,命我侍奉王後,聽王後的吩咐。”
李仲虔無意味地一笑,扶瑤英下馬,端詳她許久,“胖了點。”
瑤英拂去肩頭雪花,笑嘻嘻地問:“胖點不好嗎?”
她天生麗質,胖點也漂亮。
李仲虔失笑:“胖點好。”
看她雖然風塵仆仆,但麵色紅潤,容光煥發,心裡滿意,沒有再為難緣覺,寒暄畢,一起入城。
達摩和楊遷預備了酒宴,為眾人接風洗塵。
宴席上,金勃小王子和楊遷鬥酒,輸了的人得舞劍,親隨在一旁呐喊助威,北戎人、王庭人、漢人、各部胡人!人鬨成一團,昔日他們是戰場上的仇敵,如今,他們在酒宴上把盞言歡,往日情仇煙消雲散。
瑤英接見各部酋長,問他們今年部落的收成如何,牛羊是否能安然過冬,期間也飲了幾碗酒。
緣覺儘忠職守,一直守在她身邊,沒有加入鬥酒。
楊遷那邊時不時爆發出一陣哄笑聲,未幾,少年郎們大叫著起哄,幾案傾倒,酒碗落地,麵紅耳赤的金勃小王子被人推到庭前,他足足喝了三壇酒,腳步踉蹌,歪歪倒倒地走到瑤英跟前,行了個禮,啪的一聲響,胸脯一挺,開始轉圈。
一開始他轉得很慢,優哉遊哉的,隨時想要撲倒在地,幾個校尉郎撥拉琴弦,奏響琵琶,樂聲錚錚,他隨著樂曲加快速度,越轉越快,織金錦袍高高揚起,一片金光閃顫的絢爛光影。
瑤英身後的親兵興奮得摩拳擦掌:“又看到金勃小王子跳舞了!”
“你們看,果然像公孔雀!”
親兵歎為觀止:“這麼壯的男人居然能跳舞……”
瑤英端著酒碗,看一眼謝青。
謝青站在她身側,銀甲朱袍,手放在刀柄上,麵無表情,眼神巡睃左右,一絲不苟地護衛她。
瑤英抿了口酒。
她婚宴的那天,年輕郎君和小娘子可以向意中人邀舞,那晚謝青不用當值。第二天,親兵告訴她,謝青昨晚把金勃小王子揍了一頓。
“小王子拉謝青去跳舞,謝青哪會答應啊?小王子就圍著謝青跳那個什麼旋舞,彆看小王子粗粗壯壯的,跳起舞來真靈活,像模像樣的!謝青沒理他,他喝醉了,非要拉著謝青去踏歌,還說什麼救命之恩,他願意以身相許,隻求謝青垂憐,鬨得人儘皆知,謝青忍無可忍,提著他的衣領出去,拔刀和他打了一架。”
謝青下手毫不留情,金勃小王子在家養了半個月才敢出門。
挨了一頓打,金勃小王子並不氣餒,養好傷後精神抖擻,請求護送瑤英回西州,她正好想著帶金勃小王子見見各部酋長,安撫那些畏懼西軍的部落,應下他的請求。這次出發時把人帶上了。
金勃一曲跳完,接過楊遷扔過來的佩劍,隨著樂曲起舞,舞姿矯健。
氣氛熱烈,眾人擊節而歌,為他助興。
金勃頻頻望向謝青,擠眉弄眼,一臉討好的笑容。
謝青仍舊麵無表情。
歌舞儘歡,宴!散,謝青送瑤英回寢殿,突然道:“公主,我是不是應該嫁給金勃小王子?”
瑤英腳步一頓,抬起頭:“阿青,你喜歡金勃小王子嗎?”
謝青避而不答,道:“我是個女人,統領千軍,還沒有成親。金勃的事全軍都知道了。”
瑤英笑了笑:“阿青,你可以接受金勃小王子,也可以拒絕,不用去理會彆人怎麼說。你是謝青,不論嫁不嫁人,不論嫁給誰,你依舊是謝青,是我的謝將軍。”
風聲呼嘯,她站在廊柱前,目送瑤英進殿,凝立不動。
一如多年前,她立在花池旁,看著李仲虔抱走瑤英,一動不動地站了很久,直到母親找過來帶走她。
……
謝青天生神力,還不會走路的時候就能推倒比自己年長的兄長。
可惜她是個女兒家。
母親不止一次地在她麵前歎息:“你要是個小郎君該有多少,可以和你兄長一樣追隨阿郎,為謝家儘忠,你怎麼偏偏是女兒身?”
後來她一天天長大,相貌醜陋,體格健壯,怎麼看都不像是小娘子,完全就是個男兒模樣。
親戚們背地裡說她這是投錯了胎,本該是男兒身,仙人作怪,讓她成了個小娘子。
母親以淚洗麵:女兒生得這麼醜,幾個兄長都比她清秀,她以後怎麼嫁人?
謝青被逼著學女紅,學掌廚湯水,學管理庶務。
母親說,既然她天生男人相,唯有多學點主持中饋的本事,將來才好說親,嫁了人才能好好侍奉丈夫。
謝青和族中姐妹一起上學。一屋子小娘子,唯有她格格不入。
她們孤立她,笑話她生了副男人相貌。
那年春天,阿郎帶著七娘回鄉祭祖,依附謝家的族人幫著操持祭禮,張羅宴會。
謝青和母親一起去參加酒宴,夫人們在池邊吃酒,小娘子們在後園花池旁賞花玩耍,鬥花草,打秋千。
沒人和她玩耍,她一個人在花池子旁摘花。幾個小娘子走過來,拉著她一起去鬥花草,她受寵若驚,玩了幾回,小娘子們把摘的花都戴在她頭上身上,圍在旁邊嘻嘻哈哈笑。
“快看,快看,謝青也會戴花呢!”
她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謝青忽然明白,在她們眼中,自己是一個笑話。
她站起身,摘下頭上的花,摔在那些小娘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