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消走上這麼一圈,眾人先前給這家店貼上的“高大上”的標簽,就立刻像是被那冷風給刮了一樣,直接掉落下來,露出裡頭“山寨大戶”幾個大字。
再一配上甄複國那顆大金牙……
彆提多應景了!
程白也是好半天都沒說出話來,勉強從那一尊二十塊的“馬踏飛燕”上移開目光,才切入正題:“雕像和畫作也在店裡嗎?”
“在的,在的,在後麵呢。”
甄複國也知道程白的價錢,並不耽擱,說完後便直接引了他們走到裡麵去。
竟是彆有洞天。
掀開了一道簾子,裡麵還有一間較暗的屋子,裝修沒有外麵那麼氣派,擺的東西也沒有外麵那麼多,更沒有一件貼著價簽,但邊斜一見就“咦”了一聲:“甄老板這裡還是有真貨的嘛。”
“見笑,見笑。”
甄複國直接走到了角落裡一個挺大的保險櫃前麵,一邊往裡麵輸密碼,一邊跟眾人解釋。
“我們這行都是外行看熱鬨,內行看門道。外頭的給外行看,裡頭的給內行看。行家都是上手就知道有沒有的,出價看眼緣。外頭那都不叫古玩,裡頭才是門道。”
誰也不知道裡麵這些東西到底值多少錢,眾人一眼看過去,大多既分不清這些東西是什麼來曆,有什麼淵源,更判斷不出真假。加上甄複國正在那邊開保險櫃,就都站在了中間,既沒過去看,也沒拿周圍這些東西看。
怕萬一磕了碰了賠不起。
很快那保險櫃開了,甄複國從裡麵小心翼翼地抱出了個高有四五十厘米的盒子,放到中間那張桌子上,然後才把盒子上的扣打開。
幾麵板倒下來,頓時露出裡麵的雕像。
說是“像”其實不大合適,因為這雕的就是顆腦袋。
非常現代的風格。
整體雪白,是個男人,麵容英俊,眼角下垂,似有愁容,但隻刻了他大半張臉,另外小半張尤其是另一隻眼睛被一隻線條柔和的手掌遮擋,有淚痕從這隻眼裡淌落。
這就是那位意大利雕塑家的作品,《情人》。
程白對所謂“藝術”的鑒賞能力一般,既沒看出這雕塑為什麼起名“情人”,也沒看出它哪裡值七百萬了,盯了半晌才問道:“那畫兒是在哪兒?”
“在這底下。”
甄複國戴了手套,把雕像翻過來,在這男人雕像的頸部也就是底座下麵,竟然有個雞蛋大小的圓洞。
洞裡黑漆漆一片。
他拿了盞燈往裡頭一照,程白才看見緊貼著這圓洞的邊緣,真的有一圈東西。
她皺起了眉頭,打量了甄複國一眼,又看了看他戴著的手套和頗為專業的手法,若有所思,卻又問:“能拿出來嗎?”
“能。”
甄複國這回拿了把鑷子,在鑷子尖上墊了點棉,才伸進去把東西夾出來。
真的是一幅畫!
油畫。
卷成了厚厚的一卷,塞在這雕像下的圓洞裡。
打開來,便是一個線條簡陋無法辨認的人形,扭曲在另一團混亂線條裡,用色偏暗,畫得十分抽象,十分意識流。
給人一種做夢的感覺。
甚至可以說做夢都做不到這麼亂。
藝術真是讓普通人難以理解的東西。
程白雖然有錢,但從來不燒在這些東西上,更沒辦法鑒賞,大致地看了一圈,便將注意力轉回了甄複國的身上。
“你拿到的時候,雕塑底座上就有孔洞嗎?”
“剛拿到的時候沒有,這不是英國那邊死活說追查到畫作在我這裡之後,我才給缷出來的嗎?”
甄複國還翻出了幾張照片。
“您看啊,這是剛拍下來的時候,下麵這底座是平的,這圓洞是封起來的,原本是個立柱的位置。我拆出來都愣了好半天,這畫就卷了嵌在裡麵,掏出來費我好大一頓功夫呢。”
幾張照片的拍攝背景應該是在國外的酒店,大約是剛拍下來的時候,的確如甄複國所說,完完整整,看不出破綻。
程白兩手抄在了一起,點了點頭,似乎認同了這個說法,然後便問:“有聯係過雕像的原作者嗎?他這雕像是哪一年的作品?”
“沒聯係過,但您問的這個我知道。”甄複國想了想,道,“當初拍賣手冊上就有寫,這尊是2003年的作品,是從一位意大利的私人藏家手裡出來的。”
雕像是意大利雕塑家2003年的作品,畫作在2010年英國藝術博物館被盜,甄複國2017年在意大利拍得的雕塑裡麵藏了這幅畫作。
簡直八竿子打不著。
就算是程白先前對詹培恒說過“這官司不是不能打”,此刻也難免覺得棘手,頭疼得厲害。
原作者應該跟這件事沒有什麼關係了,但縈繞在腦袋裡的問題卻有很多:
第一,畫是什麼時候放進雕塑裡的?
第二,這種情況下雕塑還是真的嗎?
第三,背後真正的賣家知道這件事嗎,又是從誰那兒得到的雕塑?
……
其實這些問題都跟官司沒太大的關係,但但凡是個正常人都忍不住想要思考一下背後的故事。
一行人在這桌旁納悶了半天,又轉到外間坐下來喝茶,仔細地聊了很久,到飯點甄複國還請吃了一頓午飯。
結束後費靖要去趕律協那邊的會,先走了。
程白他們四個則回律所。
邊斜跟詹培恒坐在後麵,簡直一腦袋的亂麻:“這劇情也太玄乎了吧?畫藏在雕塑裡,雕塑拍賣了,然後拍下來的這個人正好從事相關行業,還聲稱自己不知道,就是個巧合。程律,詹律,我剛才聽你們聊的時候,提什麼‘法律適用’和‘物之所在地’,怎麼個說法呀?”
詹培恒先開口跟他解釋。
但解釋了半天,邊斜沒懂。
程白這才換了個簡單的說法,先問他:“畫作是英國博物館的,甄複國在意大利買了這幅畫,現在畫帶回了中國。你覺得訴訟的時候,該用哪國的法律來判案呢?”
邊斜張了張口,想說既然畫在我們中國,自然按照我們國家的法律來判啊。
但要回答時,又覺得好像不對。
整個人一下就進了一種蒙圈的狀態。
程白從後視鏡裡看見他神情,笑起來,又問:“再假設,英國的法律傾向於保護畫作真正的持有者,意大利的法律傾向於保護善意購買人,而我們國家的法律雖然有‘善意取得’一條,但適用條件非常嚴格,而且怎麼證明‘善意’在司法實踐上還沒有一個可供參考的標準。在這種情況下,你是被告律師,會希望法院判案參考哪國的法律?如果你是原告律師呢?”
“我,靠……”
邊斜聽完沒忍住爆了一句粗。
“門道這麼深的嗎?”
所以這案子首先需要麵臨的問題,其實是跟對方律師撕扯到底適用哪一國法律的問題。
先把這前提解決了,才能打官司。
但因為各國法律的偏向不同,判決結果極有可能大相徑庭,所以光這一環就能搞出一堆事來了。
他晃了晃自己的腦袋,覺得現實真是比還精彩,但回憶起今天整個接觸的過程來,又冒出新的疑惑:“哎,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記得第一次你跟我簽合同的時候,也問了今天問過甄複國的那三個問題。為什麼要這樣問啊?尤其是第三個問題……”
性取向。
當初他以為是為了防止性騷擾,但上午看過程白問甄複國之後,又覺得不是,程白先前就是隨便拿話搪塞他。
程白沒想到他忽然問這個,瀲灩的眸底劃過了一分笑意,悠閒地搭理了他一句:“遇到難搞的當事人,自然要比當事人更難搞才行。人在說真話和假話的時候反應肯定是不一樣的。越是猝不及防的話題,越能看出點東西。”
所以鬨了半天是因為“性取向”這種問題更讓人猝不及防嗎?
律師問有沒有撒謊這種問題,正常人都會有警惕。
但接下來就問性取向……
邊斜想了想,自己當時還真的全無預料。
不過這也不是全沒有問題,他皺著眉琢磨了一會兒:“可我記得,周異以前就跟我說過,程律會習慣性地問這三個問題。那如果你的當事人早就知道你要問這些,想要騙你的話,提前做好準備,這問題也就稱不上是‘防不勝防’了,你怎麼能看出他們的反應是真是假?”
“哦,好像有道理啊。”
程白頓時露出了一副略微驚訝的表情,仿佛才想到這一點一樣,然後語氣淡淡地拋出了一個問題。
“哎,那你喜歡我嗎?”